高一生涯才過完一半的某一天,星星一覺醒來,發現「今天」怪怪的。

  好像是房裡的日照角度有點偏,手錶戴在手腕上的樣子看起來很陌生,空氣中的溫度沒有昨天來得悶熱,上學途中遇上班上死黨,有些話題她竟然聽不懂……

  星星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周遭似乎照著往常的步調走,卻不是走在原來的軌道上,是她生活在一個和地球很相像的世界。

  然而這點古怪感覺她並沒有在意太久,星星的個性向來就大而化之。

  公佈欄的評分明天就要開始了,她是學藝股長,今天非把新的公佈欄再加把勁趕工不可,只希望顏仁泰那傢伙不要再搗蛋才好。昨天他竟然把她辛苦裁好的星星紙片全撒進雨後的水坑,星星一度氣哭,這下子再也趕不及照原定計劃完成公佈欄了。

  誰知才踏進教室,星星愣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新的公佈欄已經完成了!好奇怪,昨天回家前明明才只做到三分之二的進度而已呀!

  簡單明亮的公佈欄如她所預期,唯一不太一樣的是,原本打算用星型的打洞機做出一千張星星紙片,全都變成色紙所摺出來的立體星星,視覺效果更好!一千顆淡粉色系的星星在公佈欄上方鋪成一條美麗銀河,蜿蜒過她吃驚的眼前。

  「早啊!星星。」

  好友「雀兒」路過時拍拍她的肩,星星趕忙拉住她,順手指向公佈欄:

  「這個……什麼時候做好的?」

  雀兒做出怪異的表情,失笑:「妳在說夢話呀?評分當天早上趕好的啊!還得第二名咧!」

  評分當天?第二名?

  星星還想追問,上課鐘已經敲下去了,只好回座位坐好。幾分鐘過後,因為少了平時惡作劇的干擾,她才注意到左後方的空位,老愛鬧她的顏仁泰請假嗎?

  說起來,今天的怪事還真多,星星發現課堂上老師的進度已經超前至少有一個禮拜,她完全跟不上,只能鴨子聽雷地猛翻課本。

  一下課,立刻跑到雀兒那裡,傻呼呼問:「今天是幾號啊?」

  「唔?」雀兒歪頭想一想:「十……十七號。」

  「咦?已經過十天了……」

  「妳今天好奇怪喔!來,拿去。」

  雀兒遞出一張大卡片,在她面前揮了揮:

  「全班都寫好了,交給妳啦!」

  星星納悶打開卡片,裡面寫滿給顏仁泰的話,那些祝福的字眼讀起來就是不太對:

  「他生日啊?」

  這一次,雀兒更懷疑了,小心翼翼打量星星片刻:「喂!妳不要開玩笑了啦!」

  「我沒有啊!」

  「顏仁泰哪能過什麼生日?他車禍過世了耶!」

  星星整個人呆掉了,從小四起就和她同班的那個顏仁泰,聽說九天前外出買東西,被闖紅燈的小貨車撞死了。

  那一天,星星完全沒辦法專心聽課,恍恍惚惚的,依稀,彷彿真的有過這麼一回事,只是對她而言,那就像是聽過就忘的新聞一樣,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放學路上和同學分手後,星星獨自盯著自己的白襪黑鞋在柏油路上來回交錯,慢慢踱步。

  顏仁泰的死並沒有帶給她太多悲傷,只覺得惋惜,畢竟他們的交情不算深厚,她對他的印象僅止於班上最調皮、也最愛作弄她的男生。

  顏仁泰在她小四從南部轉學過來,兩人說巧不巧直到高一都還同班。他有健康的膚色,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口潔白牙齒,哈哈大笑的聲音很誇張,雙眼像原住民一樣的漆黑深亮,身手異常矯捷,最喜歡故意撞倒她手上拿的東西或是在她好心借給他的課本上塗鴨。

  說實話,一想到以後上課再也不會有怪東西丟到她頭上,星星倒是鬆了一口氣。





  稍晚,星星在房裡作功課,媽媽忽然帶著一把沒什麼花色的傘進來。

  「這是妳跟同學借的吧?已經在家裡放很久了,明天一定要記得帶去學校還給人家喔!」

  起先,星星反覆審視那把傘,有些摸不著頭緒,後來才想起,有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傍晚,同學們一一回家了,剩下沒帶傘的她還待在走廊上,孤單佇立。

  「拿去。」不是太客氣的聲音。

  星星回頭,發現顏仁泰臭著臉朝她遞出傘。她沒有伸手,深怕又是一場惡作劇,防備地問:

  「幹嘛?」

  他突然彆扭起來,對任何解釋感到不耐,霸道地把傘往她腳邊丟:「反正妳就拿去啦!」

  才說完,顏仁泰立刻舉起書包護著頭,衝入大雨中。星星狀況外地目送他全身淋濕的背影在街道變得模糊,這才狐疑撿起那把傘,怔怔,握把的地方還留著熱呼呼的汗漬。




  那件雨天的小事,為什麼這時候想起,會驀然變得那麼清晰呢?就連顏仁泰困擾的表情,也被放大得鮮活起來。

  翌日,星星把傘帶到學校去,打算放學後連同班上一起寫給顏仁泰的卡片交給顏家。

  拖到今天都還沒把卡片送出去,是因為全班只剩星星還沒寫,而她很煩惱到底應該寫些什麼才好。國文課上,星星偷偷拿出那張大卡片,擱在抽屜和大腿之間,想看看其他人都怎麼寫。偷窺顏仁泰在其他人心中的模樣,是有點罪惡感,不過,愈看就愈覺得其實他人也不是那麼壞。

  有人懷念顏仁泰的開朗、有人緬懷他一次見義勇為的事蹟、有人祝福他變成天使快樂地飛來飛去……


  『一想到再也看不到你一緊張就紅通通的臉,就好難過喔!』


  星星在那句留言上停住視線,說起來,她也見過那樣的顏仁泰。

  小六的月考後,導師手術住院了,一向手巧的她代表班上用漂亮的包裝紙折了三十朵的玫瑰花束,打算探病時送給導師。哪知一個不小心,花束從二樓走廊掉下去,剛好掉在榕樹上,班上幾名女生幫忙用羽毛球啦、板擦啦、鞋子啦朝樹上丟,想把花束碰落下來。就在大家都束手無策,顏仁泰剛巧經過,他二話不說便爬到樹上,那個時候星星就覺得這男生真像猴子。後來花束順利被拿下來,星星向他道謝,他卻不領情:

  「下次不要再這麼笨手笨腳啦!」

  星星聽了不介意,她自認自己本來就是溫溫吞吞、做什麼事都慢半拍的那種人。

  「你的腳流血了。」

  顏仁泰的膝蓋在爬樹的時候被粗糙樹身磨破皮,星星慷慨提供自己的手帕,他不屑一顧。

  「我才不要用女生的東西!」

  「給你!」

  那一次,星星不知打哪來的氣魄,一把將他的手抓來,硬是將手帕塞進他手裡。

  星星的指尖才離開他的手,便撞見顏仁泰的臉頰以極快的速度泛紅,拳握的手也捏皺她的手帕。她第一次見到那麼手足無措的顏仁泰,竟也覺得可愛而好想發笑。





  直到國文課結束,雖然逐漸想起不少關於顏仁泰的回憶,星星還是沒在卡片上寫下半個字。

  隨著季節更迭的制服、被他用力扯掉的辮子在頸邊螺旋狀散開時的搔癢觸感、圖書館一明一暗的光線中他意外專注的側臉……那些片段隨著心臟鼓動,愈發鮮明。可是,到底應該對一個已經不在的人說些什麼呢?

  記憶中,她似乎不曾好好跟顏仁泰說過話,一方面是她過於膽小,對於這個老是欺負她的男生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另一方面,顏仁泰大概很討厭她吧!星星想。

  不過只有一次,他們難得地交談了一整路。

  考完高中的那年暑假,星星自己到學校看榜單,路上,顏仁泰迎面走來,一身輕鬆便服,嘴角殘留著淺淺笑意,後來他也發現她,這才收起興奮的情緒。

  「不用看了啦!」

  就在他們快要擦身而過,他好心告訴她:

  「妳考上了。」

  對於自己的成績,星星並不意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回點話,才反問他:「那你呢?」

  「廢話,當然也考上了啊!」他臉上的得意毫不隱藏。

  「這樣,我們又同校了耶!小學三年,國中三年,高中也三年,哇……」

  星星在突發奇想中蹦出輕聲的驚嘆,他們至今為止的緣份總和,令她覺得不可思議。身旁的顏仁泰則笑嘻嘻地:

  「八成是妳在學我吧!」

  「我才沒有。」她正經八百地反駁:「我根本沒想到你會跟我考上同一間學校。」

  「喂!我可是準備得很辛苦才能跟妳……」

  他沒來由住口,似乎察覺到自己失言。星星聽不明白,很單純地接口問:

  「什麼?」

  「……沒有啦!」

  他又把臉轉過去了,帶著對她不解風情的懊惱。

  那天天氣炎熱,他們並肩走的那條路燙得幾乎要冒出蒸汽,而星星只顧著遮擋刺眼的陽光,和他們在路面的影子所交疊出的怪異圖騰,沒有心思探究他苦苦吞嚥下去的話語。

  「才能跟妳考上同一間學校嗎……?」

  現在的星星想起那一切,喃喃猜測當時的顏仁泰沒說出的字句。

  然而,再怎麼猜也不會有答案,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經不在了。





  星星找了雀兒陪她去顏家。兩人離開教室前,星星把握機會問:

  「雀兒,妳知不知道公佈欄那些星星是誰貼上去的?」

  雀兒作出「妳還沒恢復正常」的表情:「妳不知道?」

  星星搖頭,為什麼大家都認為她應該要知道很多事,雀兒這樣,顏仁泰也這樣。

  「難道那不是妳的意思啊?」

  雀兒接著說:

  「星星紙片報銷那天,我在社團留得比較晚,後來經過教室,看到顏仁泰很認真地在貼那些星星喔!」

  「顏仁泰?」

  「對呀!我以為他是被妳命令來做補救的。」

  那天他和其他男生玩鬧著推擠,不小心害星星紙片飛進水坑,星星曉得他不是故意的,也看得出他十分內咎,卻還是忍不住邊掉眼淚邊對他發脾氣。那一整天顏仁泰格外沉默,失去平時好看的笑容。

  星星和雀兒一起來到顏家。顏媽媽神色哀悽,卻還是強打起精神招呼她們。當雀兒刻意輕鬆地和顏媽媽聊起學校趣事時,星星始終凝視一旁鑲有實木相框的照片,裡面的顏仁泰頭戴棒球帽,笑彎的雙眼宛如皎潔新月。

  她突然好想念他的笑容,她突然……覺得胸口酸酸的。

  星星把雨傘和卡片交給顏媽媽,完成任務以後,在告別時顏媽媽要她們等一會兒,然後進屋子拿出一個透明的玻璃罐,裡頭什麼也沒有。

  「你們認識一位名字裡有『星』的人嗎?天上星星的『星』。」

  星星和雀兒心有靈犀地面面相覷,「星星」是綽號,她的本名當中根本沒有星字。星星並沒有令人驚豔的長相,倒是有一分靈氣,那是只有女孩子才懂得欣賞的氣質。忘記是什麼時候好友擅自叫她「星星」,說她給人的感覺不像太陽或月亮般耀眼,倒像發著淡淡光芒的星子。

  顏媽媽繼續說:「有一天我發現他用色紙在折星星,已經有半罐多了,他說那是生日禮物,要送給一位像星星一樣的朋友。可是他車禍前一天放學,突然跑回家把一整罐的星星拿去學校,再回到家時,裡面的星星已經不見了。那天他心情不太好,只說沒有生日禮物可以送人了。如果可以,請妳們幫忙把這個空罐子交給他說的那位朋友。」

  原來隔天放學,顏仁泰在商店街被車子撞上,傷重不治。

  是不是為了要另外挑選她的生日禮物才去商店街呢?星星注視著顏媽媽跟顏仁泰幾分神似的臉孔,輕輕閉上欲言又止的嘴唇。

  現在沒有人知道了。





  晚上,寫完功課,星星抱著空空的玻璃罐坐在床上,發呆好久。

  「什麼都沒有……」持平語調才停歇,她接著迸出失控的哽咽:「什麼都沒有啊……」

  顏仁泰如此專注、用心投注在她身上的心情,她從來沒有發現;她想要對他說「對不起」和「謝謝」的機會,以後也不再有了;那張被寫滿的大卡片上,依舊沒有她的留言。

  為什麼那個人不在了,她才一一發現那些不曾被注意到的溫柔點滴呢?

  星星掉下眼淚,萬般珍惜地捧住那只沒有星星的玻璃罐,想抓住什麼似,手指緊緊攫著冰涼的罐身。

  「回來……顏仁泰回來……」她傷心喚起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那一夜,星星是哭著睡著的。





  翌日一覺醒來,頭感到特別沉,或許是昨晚哭得太累的緣故。

  星星無精打采來到餐桌,在經過牆上月曆前方時失手將杯中牛奶倒出來。

  「妳在幹嘛啊?」

  媽媽嚇一跳,連忙去找抹布。星星卻衝到月曆前,緊盯上頭日期,十一月八日?十一月八日?日子又回到公佈欄評分的前一天了……

  星星努力回想前兩天發生的事,包括那張大卡片、在學校上過的課程、還有拜訪顏媽媽等等,所有記憶卻轉為模糊,猶如發黃照片中的景物在一分一秒間快速褪去了。

  而她自己有一種回到現實的踏實感。

  路上遇見雀兒,雀兒提起昨天學校發生的事,星星都有熟悉的印象。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哪一個才是夢境?

  「啊!」

  星星發出驚訝的喉音,睜大雙眼,直直看住走在前方的男生,老是不把上衣紮進去的背影隨性拎著書包,一個人走著。

  「唔?」雀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又望回來:「顏仁泰怎麼了?啊……喂!星星!」

  她拔足狂奔,著急地想要確認,確認那個人還在,並沒有離開。
  
  「嗚哇!」

  星星伸出手,顏仁泰的書包背帶被她使勁一拉,整個人踉蹌退後。

  他轉過頭,看著呆掉的星星,莫名奇妙:「什麼?」

  星星張著說不出話的嘴,逡尋他有血有肉的臉,眼眶熱了起來。

  「是真的人……」

  她用笨方法捏住臉頰,掐歪了快要落淚的神情:

  「不是作夢……」

  顏仁泰見她一邊面頰紅紅的,一頭霧水,扯回還緊握在她手中的背帶:

  「妳在幹嘛啦?」

  「啊……對不起。」

  星星抽回手,不自覺想起過去顏仁泰不露痕跡的心意,一發不可收拾地臉紅,頭低低的,不敢再和他四目交接。

  顏仁泰以為她又被自己兇到,抱歉地放緩語氣:「我又沒有在罵妳。」

  星星還是沒有抬頭,反而更畏縮,心臟噗通噗通跳得份外急促,以前不會這樣的,她只當他愛捉弄她而已。

  「等一下進教室,不要嚇一跳喔!」

  顏仁泰尷尬地提起自己做的事:

  「我昨天雖然毀了妳那些星星,可是我已經用其他星星還妳了,看到公佈欄以後妳就會知道。」

  星星還來不及回話,班上另一名男生衝過來,問顏仁泰放學後要不要去打球。

  「今天不行,我要去買東西。」他回答的時候不好意思看星星。

  聊了幾句,那男生快步離開,而顏仁泰忽然聽見後面的星星開口問他:

  「你要買我的生日禮物嗎?」

  他沒料到她會一猜就中,嚇得吭不出氣。星星既堅持又認真地說:

  「如果是的話,那就不用了。」

  「咦?」

  「因為,我已經收到了。」

  她微微一笑,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

  「而且,向它許的願望也實現了喔!」

  顏仁泰不懂,為什麼今天的星星感覺有點神秘,好像知道很多事?還有,為什麼她不再那麼怕他?勇敢得彷彿他如果說喜歡她,星星也會很高興的樣子。

  他真的不懂,但,望著星星羞澀的臉龐染上淡淡紅暈,不知道為什麼,顏仁泰相信星星真的收到他的禮物,而滿心歡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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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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