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子言從車棚牽了腳踏車出來,走沒幾步就遇上準備排隊上校車的人潮,柳旭凱的身影十分顯眼,只有他的個子是那麼修長勻稱,為了什麼事而哈哈大笑的表情很稚氣,作勢向同伴揮拳的動作也頗有陽剛味。這麼陽光的男生,喜歡他的女生一定不少。

  她才發現他,他也在下一秒注意到她的存在,停頓前進的腳步。

  為什麼以前從不會在意的人,一旦認識之後,巧遇的機會也跟著莫名奇妙地變多了?

  子言原本想跳上車閃人,後來又想起要幫忙維護「詩縈」的形象,上次連道謝都忘記說,這一次可不能再失禮了吧!

  她猶豫片刻,忽然咧開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柳旭凱因為她那扮鬼臉般的笑容而愣一下,等她飛快騎著腳踏車走了,留下長長的馬尾滑溜地蕩呀蕩,這才情不自禁失笑,笑得連身旁同伴都一頭霧水。那個女生的表情真的好多喔!





  笨透了!呆透了!她為什麼不揮揮手就好?擺那什麼怪表情嘛!

  要把剛剛笑得不倫不類的自己遠遠丟掉似,子言死命踩著踏板,懊惱起當初答應假扮詩縈的要求,也後悔認識柳旭凱這號人物,打從那天起根本就沒有什麼好事!

  「咦?一下子就到這裡啦?」

  當子言環顧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來到爸爸所負責的那棟大樓旁,她趁紅燈跳下車,摸摸坐疼的屁股,稍微調整呼吸。

  大樓裡外早有不少工人在走動,比起清晨時分要生氣許多。

  子言目光從大樓頂端,沿著水泥灰的樑柱往下,再往下,直到有個年輕工人自顧自地坐在外頭,咬著手上麵包,又順手撕了一小片丟給腳邊的貓兒。

  那隻貓餓壞般地衝上去,兩三下就把麵包吞到肚子裡了,那隻貓……

  一道寒意從腳底竄上背脊,方才騎快車的熱意全消散了!子言驚恐地睜著眼,慢慢認出那隻貓正是從前她在路口遇見的那一隻,雪白的毛色,伴著棕褐的大斑點,是牠沒錯!可是、可是牠已經被車撞到,當時倒在地上動也不動,應該是死了啊!難不成活過來了?

  所以、所以人家才說「九命怪貓」嗎?

  那位年輕工人原本專心地啃咬麵包,後來注意到前方的女學生不停朝那隻貓看,他靜止好一會兒,才將嘴裡的麵包吃完,把剩下一半的麵包擱在地上,隻手抱起那隻貓,起身,闊步走到子言面前。

  子言因為貓的靠近而緊張後退,撞倒了單車,發出好大聲響,她卻依然直視著貓,唯恐牠再接近自己分毫。

  工人低眼瞧一瞧躺在地上的車子,翹高的輪子輕輕打起轉。

  「是妳的貓嗎?」異常低沉的嗓音。

  「咦?」子言猛然抬頭,望向他似曾相識的溫和面容,用力搖頭:「不是!」

  他聽了,又看了手上完全不作掙扎的貓兒一眼,輕淡地哼一聲:「不是嗎?」

  因為他慢調子的性情,子言原本紛亂的情緒漸漸平撫下來了。她歪起頭,打量他那張些許恍惚的側臉,努力回想出來的記憶化作簡單速寫,輕輕重疊在他身上。

  「啊─!」

  子言在心中大叫,是在客廳出現過的那個人!她不會認錯的,雖然穿著髒髒的工作服,臉上也有幾抹泥灰,可是他那雙不定焦在任何一處的眼睛,就跟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一模一樣,黑得深邃,黑得不見亮光。

  他彎身把貓放下,走向大樓,貓兒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請問一下!」

  她出聲,那個高瘦的背影打住腳步,回頭,困惑的臉龐更顯出他原來的眉清目秀。

  「那個……那隻貓,一直都在這裡嗎?」

  「……不知道,昨天這個時候自己過來,吃飽又走了。」

  子言細細端詳那隻在他腳邊來回走動的貓,大了一些,右後腿有點一跛一跛的,而她可以這麼想嗎?當時躺在路口的那隻小貓幸運地存活下來了,或許有一個比她還好心的人救走牠,因此如今牠還是活生生的。

  「我以為牠早就死了,幸好還活著……」

  她不自覺紅了眼眶,明明是為了小貓而高興,卻以為眼淚會掉下來,感到某一部份的罪惡終於得到了原諒。

  這一次,年輕工人的視線轉移到她身上,認真地、若有所思地凝視她慶幸的神情。子言驀然發現他的目光,暗暗驚訝。在這裡待上好一會兒,他彷彿現在才算是真的注視她,他的眼神不再虛無,反而深沉得隱藏了許多故事一樣。

  然而年輕工人卻沒有說出任何一個故事,倒是掉頭面向旁邊倒下的腳踏車。

  「車。」他說。

  「唔?」

  「妳的車。」

  他還是沒把話講完整,倒是近前把它扶起來。把手撞得有點歪,他使勁一扭,將把手回正。

  這個人好瘦,從袖口露出的胳臂卻比想像中還有肌肉。

  這時大樓裡的工頭粗魯吆喝他趕快上工,他默默頷個首,又轉向子言:

  「貓,要帶回去養嗎?」

  他又開口了,沒有表情的聲音和臉孔,不多話,簡短的句子偶爾會間雜單字。

  「我家不能養。」她生硬回答,還鼓起勇氣反問:「你不是在養牠?」

  他的面容轉為懵懂,似乎需要時間吸收她的問題,順便確認自己算不算在飼養這隻野貓:

  「沒有。牠來,我又剛好有麵包,就餵牠。」

  「牠喜歡吃麵包嗎?」

  貓不是吃魚和老鼠嗎?

  「……我只給過麵包。」

  「……」

  子言抿起唇、眉一皺,開始對自己今天的行逕感到惶恐和納悶。站在施工中的大樓外和不認識的人討論貓的喜好,是不是很奇怪啊?

  誰知那個人不再搭腔,逕自朝大樓走去。

  「啊……」子言想叫他,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個人:「腳踏車的事謝謝你!還有,我家裡雖然不能養貓,可是我會帶東西來給牠吃!」

  這一回,他並沒有回頭,只是待在原地聽她說完,便拿起擱在地上的麵包往口袋塞,另一隻手拎起土氣的工地帽,走進那棟灰色調的大樓,貓兒跟著他一起,再也不見蹤影。

  子言又逗留一陣子,才騎上腳踏車離開。他不記得她了嗎?那天額頭腫了一個大包的女孩子,應該很好認啊!

  路上,心情亂矛盾的,她好想馬上打電話告訴詩縈遇見那個人的事,但,另一方面又想私自將它當成自己的秘密,那個人很適合秘密。

  回到家,媽媽已經在準備晚餐,再晚一些,爸爸也提早回來了,子言從旁觀察又開始交談的兩人,大概和好了吧!

  飯桌上,爸爸隨口問起有沒有去看看那棟大樓,她說有。

  「妳覺得怎麼樣?」

  她含著白飯支吾半晌:「就很大棟啊!」

  你認不認識在你底下工作的那個人呀?她其實是想這麼問。

  「那棟房子還在蓋,你問得太早了吧!」媽媽心情不錯地幫忙吐槽。

  子言又夾起一口飯,偷偷瞅著媽媽。

  她在幫忙洗碗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那個人的事:

  「媽,那天我不是被球打到頭早退嗎?來家裡的那個人是誰呀?」

  「妳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媽媽將洗好的餐盤一一遞給她,手沒停下。

  「好奇嘛!」

  她笑起女兒的好奇:「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哪!」

  「他怎麼了?」

  面對不死心的追問,媽媽終於放下手,沒輒地吐氣:「還不是老樣子,一失手成千古恨,現在很努力地做人就是了。好啦!這種事妳不用知道得太多,等一下記得按『烘乾』喔!」

  一失「手」成千古恨?所以他真的偷了什麼東西是嗎?總覺得他不像是會那麼小家子氣的人。

  他感覺……溫吞吞的,胸無大志,一點也不靈敏。

  可是媽媽已經卸下圍裙,走出廚房,完全不讓她有深入了解的機會。

  子言心不在焉地將餐盤擺進烘碗機,想著今天遇見那個人的經過,直到出神。

  她不只想知道那個人犯了什麼罪、做過什麼壞事,還想知道他的名字。

  像他那樣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名字呢?

  總不能老是叫他「那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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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付出的開始,往往會將對方預設為好人;換句話說,能夠得到愛的,非得是好人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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