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第二次來到海棠家,依然沒有見到他的家人。

  前院的油菜花早就凋謝,土地鋪陳著荒蕪的冷清,土壤剛被翻過,或許準備要栽種下一批植物了吧!聽說會是向日葵。

  後院倒是非常生氣蓬勃,翠綠的青菜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子言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擺設很簡單,不過因為空間小,稍嫌擁擠了些。她坐在椅子上等候,水泥地上座落著屋裡的部份陰影,想起當年的慘劇,或許腳下有那麼幾坪地曾經染上西施大姐說的那難以擦抹的血跡,子言縮了縮腳,心中難免毛骨悚然。

  海棠正在下廚,不時傳來食物的香氣,香菇的味道格外叫人垂涎欲滴。她探頭瞧瞧他的背影,為什麼呢?她對他的背影總是印象格外深刻,至少比起他的臉還要少分防備,不是那麼遙不可及。

  海棠做了炒米粉,中午便當沒吃多少的子言,吃到第二口就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

  說起下廚,她只有炒蛋比較上得了檯面,因此好生佩服海棠的手藝。

  「家裡都是海棠大哥負責煮飯嗎?」

  「輪流,我姐今天醫院有事,會比較晚回來。」

  「跟我一樣,我也有一個姐姐,不過我們兩個家事都不行。」

  海棠說,他還有一個念國中的弟弟,學校老師會特別幫他補習到晚上七點。

  「那,媽媽呢?」

  「她去年生病過世了。」

  子言一驚,方才聽到他還有姐弟的時候,還暗暗慶幸他也不是太孤單的,可是當年他拼命守護的人之中有一個已經不在了,不在了。

  為什麼不幸的人總是會遇上更不幸的事呢?

  「抱歉,我太多嘴了。」

  「不用那麼在意啊!」

  子言將還沒吃進去的米粉含進嘴裡,在細細的咬嚼中幾番掙扎,最後決定坦誠:

  「今天,我在遇到你之前,去問了那位賣檳榔的大姐關於你的事。」

  「妳是說安娜嗎?」

  「她的名字是安娜嗎?」好洋化喔!

  「不是,不過她喜歡我們叫她安娜。」

  喔……真奇怪,可是,隨便啦!

  「總之,我知道你為什麼會犯下殺人罪,希望你不要生氣。」

  海棠倒是不生氣,反而對子言的直率感到詫異:「妳真的什麼事都藏不住嗎?」

  「唔?」

  「如果妳想知道,直接問我,我會說的。」

  子言聽他這麼一說,渾圓的眸子瞬間變得閃亮。

  「那麼,我問你喔!海棠大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那不是你的錯呢?」

  「經常。」

  「可是你聽不進去,對不對?」

  她慧黠的猜臆令他覺得有趣:「不是聽不進去,而是,那的確是我的錯。」

  「但是,如果換作是我,我大概也會那麼做,而且不會後悔喔!」

  「我沒後悔。」

  他垂下憂鬱的黑眼和拳握的手,沉吟很久,久到連子言都以為他要中斷這個話題了。再開口時,他起身收拾桌上的空盤,漠然地說:

  「就算時間倒流,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難過?」

  子言凝視他沉重不堪的身影,捨不得移開眼。海棠暫停腳步,回身,原本溫馴的神情降了溫,在房角暗處透出嚴肅的冷光:

  「我的罪名是過失殺人,並不是事實。那個時候,是真的想殺了他,滿腦子只想著……如果世界上沒有這個人,就好了。」

  他殘酷的告解讓子言說不出半句體恤的話。認識以來,他們的相處一直維持互相矛盾的模式。她認為他是好人,他卻說他殺過人;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又否認自己的善良。

  似乎,她進前一步,他便要推開她。

  「妳不怕我嗎?」

  「為什麼我要怕一個對我好的人?」

  「也許我哪一天會傷害妳。」

  「你真的會傷害我,就別做炒米粉給我吃。」

  她使起性子,逕自起身說要幫忙洗碗。

  「妳坐。」海棠終究是拿她沒輒。

  「不要,米粉是我吃的。」

  像是要證明她根本不在乎,子言硬是和他一起擠向前往廚房的小廊。那廊道非常窄小,上有矮樑,下有階檻,兩個人同時卡在其中。

  「……」

  「咦?」

  疑問語是子言發出的,她沒料到這裡會這麼狹窄。海棠無奈看著快頂到頭部的矮樑,動彈不得。

  「是、是我不好。」

  「妳先……出去吧!」

  「好。」

  子言費力移動,為了不讓身體有太過貼近的碰觸,她的手,下意識撐在他的胸膛上。有那麼一刻,掌心下鮮活的跳動令她驚訝,他跟她一樣,有一顆火熱的心臟,裝滿許多好的與不好的情感,也同樣脆弱得容易受傷。

  他們並不是不同世界的人。

  子言忽然停止移動:「你看,我一點也不怕你。」

  海棠一時會意不過。

  「因為,我也會有不好的念頭啊!當柳旭凱說喜歡我,而不是詩縈的時候,我其實很高興,覺得自己也有一點是比詩縈強了。我們很要好,可是也因為這樣,就會常常比較,總希望自己是比對方更好一些的。今天早上詩縈病倒,我雖然很擔心她,另一方面又慶幸自己是健康的那一個。」

  說到這裡,她都內咎得難過起來:

  「但是,我不能因為醜陋的自己,就避開所有人,與其跟詩縈繼續賭氣,我寧願想辦法早點跟她和好。有的時候,正因為想要和大家快樂相處,才會提醒自己必須變得比現在更好,要去幫助他們,去和他們聊天,並且祈禱自己有一天能夠真心祝福他們幸福。然後,抱著這樣的想法,或許因為如此,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幸福、很幸福。」

  他靜靜聽她說,儘管內心的傷痕還在,不過,子言細細柔柔的聲音像療傷棉花,一點一點遷走了疼楚,彷彿,他這殘破的人生是可以被治癒的,不會太晚。

  「只要你不要我怕你,我就不會怕你。」

  她努力要把他從過去的傷痛拖拉出來,用她生澀的音調和她明明還在發顫的勇氣,拼命地提醒他幸福的可能。

  海棠心疼地守望她逞強的表情,輕輕一笑:「知道了。」

  「好,那,我真的要出去了。」

  她倉皇收回的視線一觸見自己搭在海棠身上的指尖,雙頰立刻泛紅,那距離自己不到五公分的體溫好寬闊,宛如從天而降的薄紗,要被包圍起來一樣。

  本來沒事的,海棠觸見她臉愈來愈紅,那不明的困窘會傳染,害他也跟著不自在地轉移目光。

  掙脫之際,子言慌張絆到腳,拖著海棠一塊兒跌出去。她在混亂中快速爬起身,丟下剛剛被壓在地上的海棠,奔出門外。

  子言牽著腳踏車往前跑了幾步,又回頭,馬尾在偌大的晚霞底下甩出燦爛的亮度,映照她的臉龐還紅撲撲的。她大喊:

  「下次要主動叫我的名字了喔!叫子言喔!」

  海棠摸著撞到的額頭爬起來,再度望向門外的前院時,她已經騎車走掉了。

  前院兩旁的花圃既沒有油菜花,也沒有向日葵,沒有那些陽光般的顏色,然而,他出神眺望遠方的視野依然明亮。

  就像他的十七歲還沒有破碎之前,曾經帶著期待爬上屋頂所見到的浩瀚晨曦,幾乎感動得熱淚盈眶,好明亮,好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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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到底怎麼樣才算數呢?也許當你的微笑和失望都沒有脈絡可循,那應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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