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最後一次來了吧!」

  子言的媽媽細細回顧她看了好些年的臉,相聚到尾聲,總免不了一番感慨。

  「是,謝謝妳。」

  「我其實不能給你什麼實質上的幫助,是你自己走過來的。」她歇歇口,興味打量海棠不改沉著的一雙眼睛:「黑眼圈好多了呢!怎麼回事?」

  對於她發現自己的轉變,海棠淡澀地笑一笑:「最近,睡得比較好。」

  「是嗎?不會再作惡夢了?」

  「比較少了。」

  「喔?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好人的功勞嗎?」

  子言的媽媽原是隨口問,沒想到真的猜中。一提起那個人,海棠就不願再多談下去。

  她卻不讓他隨便怯步,苦口婆心追問他:「怎麼了?我上次也說過,有機會的話,不妨和對方交個朋友,多認識一些人對你是好的。」

  海棠抬高視線,那盆擺在書房窗口的水仙開出新的花朵了,潔白簡單的花身配上深綠色的莖葉,在淨亮的光線下一枝獨秀。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和水仙高雅的氣質十分搭稱,她慈祥的面容會讓他想起子言,那個女孩在這個家庭成長,一定受到很好的呵護。

  「但是,對她未必是好。老師,我什麼都沒有,是一個『零』。一無所有的人,是沒辦法付出和幸福相關的事物,就連給予對方相同的回應也做不到。」

  她笑起他的傻:「這麼說,你還是希望能為對方做些什麼囉?她是一個你很珍惜的人?」

  子言的媽媽幾乎已經成功套出他的話,海棠因此為難地緘默下來。

  「就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事物或是遇見的人,這是好事啊!倒是,擁有的太多,反而會將既有的輕易放手……」

  她說著,似乎不知不覺說到自己的事上去了,黯然神傷的神色令海棠想起在動物園和子言一起撞見的美滿畫面。這個妻子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他忽然希望她別那麼早就知道殘忍的真相,抱著一種鴕鳥心態,如果一輩子都活在幸福快樂的假象是不是比較好?

  「啊!抱歉,不小心想起自己的事。」子言的媽媽很快瞇起笑臉:「總之,如果對方真的很不錯,不管是誰,我都很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他果然沒想錯,她們母女倆都是一個樣,就算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是會那麼親切地擔心別人的事。一想到這裡,海棠不由得微笑。

  「我懂,可是,這樣就夠了。」

  「什麼意思?」

  他自己想了好一會兒,想起那棟工地大樓下和身穿制服的子言說起貓的二三事,這些光景日後不會再有,不過未來有一天他或許會懷念起那些瑣碎的片段、那個平凡的冬日,也說不一定吧?

  「每次聽她說起周遭的事,就好像我自己也過著那樣的生活,每天去上課、煩惱著明天的考試,有時和朋友吵架又和好。和她在一起,一點都不會感到厭倦。上個冬天和這一個春天,我過得很快樂,是當年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也不敢想像的快樂。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我覺得那是祂格外施恩於我。我剛說的不對,我並不是一無所有,所以,這樣就夠了。」

  應該說他無欲無求,還是過於消極呢?對於身為觀護人直到最後也不能推他一把,子言的媽媽很是惋惜。然而,他不帶一絲遺憾的面容,說明那段日子真的意義不小,充滿了美好感受。

  要是她再多說,就顯得他貧乏可悲了。

  「好吧!對於你的人生,如果可以再貪心一點就好了呢!不過,那也不是我這個外人能夠評論什麼的啊!」她送他到門口,儘管決定放寬心,還是忍不住再多勸勸他:「海棠,最後聽我一句,你的人生還很長,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想辦法原諒你父親,然後,原諒你自己。這樣,你才能真正地跨步往前走,答應我,好嗎?」

  她真心為他擔憂往後的日子,海棠看得出來,他也想答應她,好讓她安心。

  可是連他也沒有自信能夠寬恕任何人。

  「我不能答應妳什麼。」

  他說,換來她失望與心痛。與其他自己,海棠更擔心這個善良婦人往後的困境。

  既然子言已經知道父親出軌的事,想必這件事在這個家不會藏匿太久,他不願去猜想誰受到的傷害會最大。

  「老師,請妳也加油。」

  「嗯?」

  「妳和子……」

  他差點就要說出子言的名字。他不祈禱,因為回應總是石沉大海。如果他會破例祈求,也是希望她們兩人都能一切安好,就好了。

  「妳多保重。」

  「還操心我呢!你也是。以後還是可以來找我,不是什麼觀護關係了,我們是朋友,對吧?」

  子言的媽媽滿臉笑意地送他出去。海棠走了幾步,回頭,看著紅磚瓦的屋頂後方翻湧著厚重雲層,從那裡吹來的風有水氣的清涼,就連腳下柏油路也蒸散出泥土悶濕的氣味。

  他從此和那棟房子告別,卻有什麼一步步踏著雲朵來了。

  就快來了吧!梅雨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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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