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月考後,高三有個兩天一夜的戶外活動,在日月潭住一晚。鬧僵的緣故,子言並沒有向海棠提起這件事。

  晚上的煙火大會,每個班級都必須表演,那才是重頭戲。傍晚有個自由活動的空檔,子言雙膝跪在牆邊椅子上,看看窗外熱鬧的街景,再瞧瞧因為暈車而躺在床上的詩縈。

  「我看見外面有賣阿薩姆紅茶,幫妳買一杯進來好不好?」

  詩縈依然閉目養神,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逮到一點透氣的時間,子言迫不及待地穿上涼鞋,跑出飯店。

  飯店外面就是一條駐有各式店家的長長街道,遊客熙熙攘攘地穿流,他們不一定真的要購買什麼,東看看西瞧瞧的。子言也感染到這裡隨性的氣息,深深呼吸,盡情將這陣子的悶氣大口呼出去。

  她興沖沖幫詩縈買杯阿薩姆紅茶,發現碼頭那邊的人群也不少,於是走了去。

  碼頭平台建造得很大,左邊有當地樂團在演唱,圍坐了一些聽眾,一首結束,他們就熱情鼓掌。純粹因為喜歡而唱的單純歌聲,自然而然地融入這片遼闊的景色中,彷彿那聲音也是畫面的一部份,那般自然。

  一望無際的日月潭。子言不由自主地在廣闊的碼頭中央停住,凝視深邃寧靜的墨綠色水面,整個人也變得澄澈透明了起來。當她手上提的那杯阿薩姆紅茶淌下冰涼水滴,落在她潔淨的腳趾頭上,人潮、歌聲、腳下用來堆蓋碼頭的無數塊木板,退潮般地一一退到起霧的遠方了,只剩下她,和平靜的潭水。

  一頂帽子的形狀驀然浮現腦海。

  子言想起她擁有過那樣一頂帽子,是粉紅色的,小女孩都喜歡的那種粉嫩顏色,又寬又圓的帽簷,繫在頸子上的絲帶鑲著漂亮蕾絲。那頂帽子在一次絆跌下飛出碼頭欄杆,子言從欄縫間的空隙看見它漸漸被綠色的潭水覆蓋。

  它的沉沒是如此的不可挽回,年紀還小的她當場傷心大哭。

  「現在一定還沉在水底吧……」子言在回憶中喃喃自語。

  然後呢?她隱約記得有人做了什麼有趣的動作轉移她對帽子的注意力,依稀……有繽紛的顏色轉呀轉,那場哭泣並沒有持續太久。

  「啊!」

  子言在碼頭上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好!」

  她精神奕奕的招呼害柳旭凱一時亂了手腳,打翻擺在長椅上的空杯子。

  見到自己成功地嚇到人,子言吐吐舌頭,好奇地看看椅子上的乒乓球和三個空杯。

  「你在做什麼?」

  「只是在練習晚上的表演節目。」他鬆口氣,子言的好心情多少影響到他身上了,因此柳旭凱笑著問道:「你們要表演什麼呢?」

  「我們班要表演跳舞,班長說是結合啦啦隊表演、華爾滋……嗯……芭蕾……之類的。」

  她愈說愈不確定,柳旭凱也聽得一頭霧水,子言大而化之地笑道:「哈!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們到底要跳什麼舞,不過,真的還不賴喔!大概是像這樣。」

  才說完,她已經踮起腳尖,邁步滑開,旋轉,再旋轉,雙手圈出天使翅膀般的弧線,鞋底踏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是清脆的,輕盈的身形在鵝黃色天色下併流令人屏息的青春光彩。

  柳旭凱出神地看,她在無止境的水面上自我陶醉的舞步。

  「妳有喜歡的人了吧?」

  他問。白色涼鞋在碼頭上嘎然而止。

  子言失措地靜止下來,望著他,他純淨無瑕的面容。

  「有。我已經有一個喜歡的人了。」

  她回答,想起海棠,暖融融的思念猶如碧水,潮來潮去拍打著心岸:

  「很喜歡的人。」

  「是嗎?」

  柳旭凱咧開一抹惆悵的笑:

  「其實我不應該問的。妳對我說過『對不起』,那之後我就不應該再過問妳的想法。我猜,大概是非得聽到一個當頭棒喝的答案,才能死心吧!」

  「你很好喔!好到我幾乎快喜歡上你了,也許已經喜歡上了也說不定。」

  「哈!妳要發我好人卡了嗎?」

  「我喜歡你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好善良;喜歡你的頭髮顏色;喜歡和你在一起的簡單清爽,真的很舒服。可是,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就算沒有那些優點,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感覺到希望,是一種就算他不顧自己安危也會拉我一把的希望。因為他,你現在看見的我,還是那個你會喜歡上的姚子言,不至於對我失望。」

  她那番話潛藏著一個不易經歷的故事。他向來就不了解,又或者,子言從沒想過要讓他深入了解,不然,那個遇上發高燒的她的雨天,她就會說了。

  「看來,我們是喜歡上的層級不一樣。我是看得見的部份,他是不看見的,是在心裡。」

  柳旭凱將那些無以名狀的感受具體地說給她聽,子言輕輕一笑,笑他一點即通的慧黠,另一方面暗暗傷感起為什麼不讓海棠知道自己的行蹤,說好要珍惜對方的人明明是她呀!

  怎麼辦?好想馬上回去,如果等一下裝病再搭車回去,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妳在想什麼?」

  「唔?沒有。」子言暫時打住歪主意,問起椅子上那顆橘色小球和三個杯子的事:「話又說回來,你們班到底要表演什麼啊?」

  「呃……要表演魔術。」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他顯得不太好意思:「總共要表演十個項目,由最簡單到最難,最後的陣容最大,幾乎全班都會上場,我是第一個上台做開場的。」

  「好像很好玩耶!」子言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很感興趣地晃動雙腳:「你要表演什麼樣的魔術?偷偷告訴我?」

  「小魔術而已,還是妳以前跟我說過的。」

  「我?」

  「記不記得去年在理化教室找量杯?妳當時說,小時候妳爸只表演過一種魔術給妳看,就是把銅板放到三個不同顏色的杯子,再猜出最後銅板會在哪一個杯子裡。」

  柳旭凱將代替銅板用的兵乓球扔進其中一只空杯,用生疏的手法將那三個杯子輪流調換。

  子言直視杯子們的轉動,五顏六色的殘影也在她的記憶中飛舞。那頂在水面載浮載沉的粉色洋帽,誰的安慰低語。

  『別哭,妳看,妳看,爸爸會把這十塊錢變不見喔!子言,快看!』

  她守著那些杯子,一動也不動地夢囈:「我那樣說過嗎……」

  柳旭凱奇怪地抬頭,看她慢慢用雙手掩住臉,無聲哭泣。

  悲傷,像一道浪打上來。

  「呃……」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然而她卻哽咽地說不是他的錯。

  「對不起,請你不用管我……」

  她已經很久沒有跟父親說話,就連那些會讓自己心軟的點滴也盡量不去想起。子言告訴自己,等她長大了,變堅強了,就不需要它們了。

  不過,遙遠的回憶卻穿越層層偶然,來到她面前。

  她知道她的確是長大了,因為昔日的情感已經化作回憶,一種深刻到即使多年後驀然想起,仍舊能夠激動最深感觸的回憶,同時無法被復刻的。她回不到過去,但「過去」始終在那裡,而且會一直在那裡,與她共存,如影隨形。





  子言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媽媽昨天就出差,明天才會回來,屋內黑幽幽的。她衝進房間,連電燈都沒開,急忙把忘記帶到日月潭的手機找出來。

  「喂?海棠大哥,我回來了!」

  電話才接通,她立刻脫口報行蹤,另一頭的海棠還覺得疑惑:

  「剛回來嗎?剛剛我經過的時候,妳家還是暗的。」

  「咦?」子言跑到窗口,打開窗,探身出去尋找路上稀疏的人影:「你在哪裡?」

  「我已經要回去了,這兩天聯絡不上妳有點擔心,知道妳在家就好。」

  「海棠大哥,你等一下,等我一下……」

  「晚了,妳先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說。」

  他等了一會兒,看看手機,還在通話狀態,可是子言不再說話了。他又將手機貼近耳畔:

  「子言?妳有聽到嗎?我先讓妳休息……」

  怪了,從手機裡傳來的跑步聲好像就在身後。

  海棠回頭,兩排路燈定時發亮,將子言停在後方巷道的身影照得白亮。她放下手機,費力地給他一個微笑。

  「妳怎麼……」

  「我一定要見到你才行!今天!現在!這一秒!一定要見到你!」

  「……」

  他不了解她語調中高亢的哀傷,子言已經朝他快步奔來,圈住他頸子,撲進他懷中。

  「對不起,讓你擔心。」

  海棠在脖子被她勒得有點呼吸困難的情況下,不明究理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什麼也沒有,只是突然好想你。」

  子言活脫是受了委屈而渴望呵護的孩子,淨是將臉深深埋入他胸口。海棠柔柔撫捧她的長髮,笑了笑:

  「子言真像小孩子。」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聲音聽起來像是嘟著嘴說的,任性,又脆弱地要求他:

  「所以,請你帶我去找爸爸。」

  聽見她這麼說,海棠很訝異,只覺她的手將衣服抓得更緊。

  「海棠大哥,我想去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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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