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妳生日嗎?我們在這間餐廳吃飯的那天。」

  「不是,好像是父親節,你看,照片上的日期是八月八日。」

  「對。值得慶祝的節日好多,都搞不清楚了。」

  「男人都比較不會去記這些事吧!」

  單人房裡互動著再普通不過的對話,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起瀏覽相簿中那一百多張的照片,彷彿,日子就這麼溫馨平凡地過去。

  「對了,協議書……妳帶來了嗎?」

  子言的爸爸話鋒一轉,提起離婚協議書的事。子言的媽媽目光從照片移開,坐正身子,定睛在他迅速消瘦的臉上:

  「我說過了,我不會簽字,除非她打算跟你結婚,那又另當別論。」

  「她沒說要結婚,我也不會希望她那麼做。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單身一個人比較好。其實妳可以不用再來,我妹會過來幫忙。」

  「我現在還是姚太太,本來就應該來。你不要再跟我爭這個了。」

  她有些不耐地嘆口氣,子言的爸爸轉過頭,晃晃窗外明媚的秋光,許久,有感而發:

  「說這種話是有點自私,不過,我怎麼也不能想像會娶妳以外的女人,這是真心話。」

  他肺腑的真心話,讓子言的媽媽不小心淚濕鼻酸,觸見丈夫正溫柔望著自己,她匆匆起身,吸吸鼻子,面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一時百感交集。

  她忍住淚光,吃力吸氣,搖搖頭,不由得苦笑:「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到底為什麼……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

  他靜靜端詳妻子穿著昂貴套裝的背影,不同於大學時代所認識的那名少女,不同於初見面的瀾漫開朗,那背影透著無奈與無助,讓他的悵然的視野模糊。

  「啊!子言。」媽媽發現站在門口、不知道該怎麼打斷他們談話的子言,很是驚喜:「妳來看爸爸了嗎?」

  聽見朝思暮想的小女兒來,子言的爸爸硬是撐起上半身坐直起來。

  她看上去似乎又長大一些的身影,扭扭捏捏走出靠近門口的那面牆,帶著放不開的靦腆,子言輕輕朝他抬起臉。

  早在踏進這間病房之前,她就下定決心怎麼樣也要保持最自然的態度,起碼,要不動聲色,好像一切沒什麼大不了。

  然而,當子言第一眼見到胃癌末期的爸爸,還是愕愣了那麼一下。

  爸爸消瘦的速度超乎她所能想像,臉上的顴骨、脖子的鎖骨、還有擱在棉被上的腕骨,都異常清楚突兀;臉上沒有健康血色,連嘴唇也是紫白的;手臂接著點滴,姆指上也接著她沒見過的機器,床邊有氧氣罩。那些儀器和爸爸密不可分地為伍,成為他的一部份。

  一個病,把爸爸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了。

  「呵!被爸爸嚇一跳喔?」他寬容地給她一個笑容。

  子言窘迫地收回視線,媽媽趕緊拖她進前:

  「子言,這邊有椅子,到這裡坐。」

  她不想坐啦!一坐下去就好像必須待很久。為此,子言還彆扭地抗拒一會兒。

  這一坐,她真的後悔了,完蛋!完全想不到應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子言的爸爸則因為她願意接近,始終面容和藹地注視她。

  「這個。」緊繃半晌,子言從背包拿出成績單,放在他手邊的棉被上:「是我這次考試的成績。」

  「喔!有考試啊……」爸爸仔細察看成績單上的分數和排名,大感意外:「第五名耶!子言,妳這次怎麼進步這麼多?連妳最差的數學都有考到八十二分。」

  「海棠大哥有幫我補習。」

  那個名字讓父母同時吃了一驚,尤其子言的媽媽更是對她猛使眼色,明知道爸爸生病,還禁止她和海棠見面,怎麼偏偏提起他的事呢?

  子言的爸爸倒是沒有預料中那麼生氣,只是頗有感觸地頷頷首,喃喃地說句,「是那位學長啊」。

  他友善的反應讓她受寵若驚,覺得和爸爸的對話不再是那麼困難了,於是笨拙地問起他的身體狀況:

  「你……會有哪裡不舒服嗎?為什麼會有氧氣罩?」

  「有的時候會喘,先放著備用而已。」

  她點點頭,好奇地拿起氧氣罩,左翻又轉的,又將它往臉上試戴看看。子言的爸爸從旁打量她不失淘氣的舉動,不管孩子年紀多大,在父母眼中永遠都是小孩子啊!真的是這樣呢!

  「子言,聽媽媽說,妳前幾天跟學校去日月潭玩啊?」

  「嗯!玩兩天而已。」

  子言自己想起了在碼頭上的哭泣,尷尬地抿抿唇,將氧氣罩歸回原位。

  「我們以前也去過那裡,妳還記得嗎?坐遊艇游湖的時候,妳害怕得不敢往外看,姐姐就比較勇敢,一直要我帶她到船尾坐。」

  「……我不記得了。」

  她說謊了。為什麼爸爸要突然提起這些事?她不想聽他提起過去的事。

  但是子言的爸爸正在興頭上,急於要幫忙喚醒她的記憶般,繼續說下去:「怎麼會不記得?妳還在那裡掉過一頂帽子。」

  這時媽媽也想起有過那回事:「對耶!子言很喜歡那頂帽子,每次一戴上就要我們叫她公主。」

  「那時候子言在追姐姐,我們叫妳不要跑太快,妳不聽,結果一跌倒,帽子就掉進水裡,妳馬上大哭,後來爸爸……」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像是受不了暗示他們是一家人的話語,子言忍不住打斷那些美好時光:

  「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事?那些都回不來了,回不來的事我根本不想聽!」

  「子言!」

  媽媽難得嚴厲地制止她。不去看父親失落的神情,子言拿起背包起身,低聲說:

  「我要回去了。」

  她還是不該來這一趟。

  「子言。」

  聽見父親叫她,子言緩緩往前走了兩步,站住,悶悶回頭,一道不以為忤的微笑映入眼簾。

  「還不能原諒爸爸嗎?」

  她的心,好像黏土被一把揉捏住。

  子言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地看病床上的爸爸。

  她不喜歡這麼低聲下氣的爸爸,那根本不像平常的他,幹嘛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好煩哪!

  子言的爸爸還在殷殷等待一個答案,媽媽也期盼她能說點安慰的話,即使是騙人的也好。她卻掙扎地瞪視地板幾秒鐘,掉頭走去開門:

  「反正,我有空會再來。」

  「子言……」

  媽媽追上前,從被她開啟的門縫發現海棠站在外頭的頎長身影,不由自主地脫口喚他: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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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