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不是倦怠期?」

  小曼一邊裝模作樣攪動花俏湯匙,一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我直覺著不相信。

  「你們,還吵架嗎?」

  她終於不找芒果冰沙的碴,撐起下巴認真盯住我,我則對她的問題嗤之以鼻:

  「廢話,哪一對情侶不吵架?」

  「耶?倦怠期的就不會呀!因為連吵都懶得吵了,你們離這個階段還早啦!」

  「但是,我總覺得……怎麼說呢?我和他的感情溫度降溫了,退去了。」

  「當然啦!沸騰的水也有冷卻的時候,聽過『恆溫』沒有?你們現在的狀態就是恆溫。」

  恆溫,乍聽之下是個再單調乏味不過的名詞,吸進一口冰拿鐵,覺著咖啡混著純郁奶香的冰澈反而更讓我體會深刻。

  「啊!」小曼看看錶,賣弄天真地對我吐吐舌頭:「不陪妳啦!約會時間到囉!」

  「啊啊……真好。」

  我誇張地又欣羨又怨艾,她愛莫能助聳聳肩,風姿綽約地自我身邊繞過:

  「妳才好,都和他愛情長跑四年了。」

  小曼離開時,絲質的水色結帶曾經輕拂過我的肘臂,清清涼涼的觸感令我不自禁哆嗦,她說的四年,僅用一隻手的指頭就能數算得出,我卻對這樣的時間距離些許恍神,四年了嗎?我和男人竟然也能一路走來,誰也沒先離開,只是走入恆溫境地了。

  沒什麼不好,就是莫名的不甘、無力。





  我猜,是對感情的困惑影響到上課精神,成人班的英語課教起來有些力不從心,錯誤頻出,忘了檢討作業、弄錯上課進度、連會話內容也翻譯偏差,當場被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學生舉手糾正。

  「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再重念一遍。」

  面對她毫不體恤、直搗黃龍的質問,我一時半刻間只能連連道歉,在其他學生同情的目光下,胡亂瞎找也總算看到那句犯下千該萬死之罪的英文會話。

  江太太,五年前退休,全心當起操管家庭的主婦,其實家中也就只有她和先生兩個,他們沒有孩子,江太太最近這一年為了打發空閒的時間,開始到這家英語中心上課,她很認真,不論上課問答或下課作業都表現得克盡學生本份,只是………

  「江太太,怎麼錄這麼多?作業只有第十二課而已啊!」

  「我連第十三課也預習了,一起錄。」

  只是太超過了。

  我要求學生們回家練習課本裡的會話,而且要錄音,下一次上課再將錄音帶交給我,江太太總是可以繳出規定以外的份量,在我特別忙碌或煩躁的時候卻是另類困擾。

  「又是江先生幫妳錄的音哪?」

  我只想表現和善,她冷冷瞄我一眼,再點一下頭,用聽不出抑揚頓挫的音調回答:

  「不然我一個人怎麼錄音?」

  我老早就發覺到了,她很少對我笑,甚至也不曾見到她和其他同學聊天話家常,只有一次,我稱讚起她的發音日漸標準,她便稍稍挑起左半邊的嘴角,發出一絲說夢話才聽得到的哼唉聲,我愣了半晌才會意得出她笑了,彷彿這樣的成就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有這樣不茍言笑的老婆,老公怎麼辦哪?」

  我熄了燈一躺下,問題就這麼脫口而出,身邊的男人倦懶地嘆口氣,將他的右手伸過我的頸項,我便默契地抬一下頭,再安枕他臂膀。

  「妳操什麼心?想想,他們都做了一二十年的夫妻了。」

  「嗯……也對啦!不過我還是替她老公感到可憐。」

  「說不定人家在老公面前很溫柔可愛的。」

  江太太?溫柔可愛?她瘦瘦小小的個子、剛毅筆挺的臉部線條、纖細的腳ㄚ子總穿了大一號的涼鞋,在漸濃的睡意中愕然浮出,我下意識挪挪頸部,甩開有關她的古怪影像,順便拿走男人顛硬的手臂。

  我知道男人入睡前習慣將手枕到我的脖子下,我也習慣讓個位置給他,但這種電影片段才看得到的睡姿通常維持不了多久,因為我嫌他的肌肉和骨頭不夠舒適,他的手也經常被我頭部的重量壓得快報廢。

  午夜熱醒,原來冷氣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運轉,重新切下電源,躺回床位,沒來由想探探熟睡的男人,他背向我,孩子般半曲著腿,於是我再瞧瞧自己,也背對著他。

  如果是小曼,她會解釋為湊巧或是習性之類的答案,我卻很明白,我和男人背對背之間的空隙就是變大了,使得曾經牢牢密密的相繫得以舒張、鬆緩,感覺並不糟,但我偏不願在敏感的近日見到我們關係有所轉變的任何證據。

  因此,我將身子回正,左手小心翼翼探入棉被裡,尋著他的手,我的十指盡量不作驚擾地交握住他的,沒想到男人原本鬆弛的指頭動了動,然後輕輕反扣,我在兀自的驚異中偷窺他安眠的臉,他其實不知道我暗地的舉動吧!只是這樣窩心的感應又是從何而來呢?





  「喂!昨天半夜我有牽你的手耶!」隔天早晨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求證:「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也回答得不假思索,然後反問我:「幹嘛?」

  「我在想我們兩個有沒有心電感應。」

  這一回他沒吭聲,狀似沒聽見,放慢了車速,偏頭瀏覽路標指示,我也不明究裡地跟著回頭張望。

  「妳找一下地圖,看看十四號省道過去再接哪一條省道還是線道,我們是從王田交流道下去的。」

  地圖,地圖,王田、王田,十四號…十四號………咦?

  「十四號省道接很多條路耶!」

  「我們要去惠蓀林場,當然找最近的銜接路線嘛!」

  喔!最近的,那就是直線啦!可是怎麼路都彎彎曲曲的?許多的路名像劃開的漣漪重疊又交錯,正當我努力拼湊,男人的口氣已經開始些微不耐。

  「找到沒?不然妳告訴我十四號接哪幾條路。」

  「嗯……接……等一下喔!接……」

  我快找到了,我有強烈的預感,往惠蓀的方向嘛!不料,車子猛然往右拐,又緊急煞住,一陣震晃中手上的地圖被攫了去,我會意不及地掉頭,男人正以飛快的速度翻閱地圖。

  「連地圖也不會看,怎麼幫我找路?」

  喂喂!是誰主動要我找的啊?

  「你那麼厲害,一開始你找就好了呀!」

  他沒輒地側過眼,靜靜在我身上停留五秒鐘,竟演變為出奇的痛心疾首,國父歷經十次革命失敗大概就是這個表情:

  「我要開車,妳就不能幫個忙找路嗎?又要專心開車又要看地圖,我會很累的。」

  「那你就等我把路找出來嘛!我都還沒找到,你幹嘛先把地圖搶走?」

  「等妳找到,天黑了,這裡連夜景都沒得看。」

  我張大嘴,頓時感到人權被嚴重侵犯,然而,男人顧我地在和錯縱省道、線道奮鬥,當我是罪有應得。

  「好像走過頭了,剛剛那邊應該右轉才對。」

  喃喃說完,他將地圖往我膝上擱,打起方向盤準備迴轉,我抓起厚甸的書本朝後座隨手扔去,好像連地圖都跟我有仇,男人聽到掉落聲響,瞥我一下,無動於衷地繼續開車。

  雖然,並非死忠的女性主義者,可是男人對我的能力既藐視又不信任,叫我不得不再度打破「以和為貴」的座右銘。

  我不看他,寧願就著窗外,賭氣不將頭部轉過中線,儘管一個小時下來脖子僵得險些抽筋,直到在林場下車步行,我們都沒作任何交談,一人各挑著一邊的明媚風景。

  冷戰總是從難捱的沉默開始,數不清是記第幾次的記錄了,我卻無能為力去阻止戰爭的發生或主動化險為夷,因為作祟的自尊。

  那時,迎面走來一對舉動親密的男女,我曾和年紀相仿的女人四目交接,太過短暫,甚至連她的面貌都不太有印象,只一瞬,我便清晰感受到胸臆間悽愴的糾結,我和男人,明明並肩而行,怎麼老錯覺著距離空前遙遠?

  「妳不要老是走外面。」

  男人金口一開又是命令的語氣,我被他毫無預警地拉到內側,原本悶鬱的情緒更加不甘不願,下一刻,後方傳來驚叫聲,我順勢尋去,剛剛那個女人撫著手肘責怪起下山車輛的粗魯,身旁男人關心幾句之後,則不改行徑地和她往下走。

  我看在眼底,登時湧起淺淺感慨,再悄悄搜凝身邊的男人,他依舊維持一貫的淡漠,淡漠的側臉、淡漠的視線、淡漠的指尖,可是,可是他總讓我走在他右手邊,而自己選擇靠車的、危險的外側。

  我抽出半停留在他指尖上的手,往上挽攬男人胳臂,這個驟然親膩的舉動令他失措,莫名其妙和我相視半晌,我不管,將他摟得更牢,幾乎整個人就要黏在他身上,就像魚兒依附流水那樣。

  「在外面,不要這樣啦!」

  「有什麼關係?這裡又沒有人認識我們。」

  「這個樣子我要怎麼走路?」

  「咦?你現在就走得很好啊!」

  那一天,我似乎有一點點明白了,小曼說的「恆溫」定理,套用在令我困惑的同眠共枕問題,說不準會選擇自己最喜愛的方式入睡,但,或背對或面對,一夜醒來,我們還是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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