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太最近又回到成人班上課了,她原本緊繃的臉更顯嚴肅、削瘦,從講台望下去活脫是尊蒼白的木乃伊端坐課堂。

  自修時間,輪到檢查她的作業,我專心聆聽錄音帶的會話內容時,她就坐在對面,背脊挺直,面無表情。

  從前,江太太總會多錄一課的會話,丈夫過世後,她便不再那麼做,念起課文更是不同以往的草率、隨便,我還多管閒事地留意到,錄音的切換銜接得並不怎麼適當,有時句子的前後幾個字都被切斷了。

  算了,辦理後事一定很忙,我暗暗告訴自己。沒想到,她突然蒙住臉,衝進廁所,只有前排幾名學生發現,我則倉惶地孤坐在講台,錄音機還播放著她死板的音調。

  後來,我總不能放心,丟下一班的學生,跟進女生廁所,只走到門口就聽見狠狠忍抑的啜泣,在混雜消毒藥水的小空間慘淡回蕩,聽得我陪她一起痛徹心扉,那樣的感覺……我多少明白一點,與長久累積下來的習慣別離,不就等於和一半的靈魂決裂嗎?




  再和小曼聊起江太太的事,她還是漠不關心,一心急於向我投訴男友不解風情的個性,我們在路上遇到男人的好友,他八成不知道我們吵架,理所當然地託我轉交一張磁片給男人。

  我掏出鑰匙,那串金屬撞擊出令我振奮的歡愉,轉開門把,迎面卻撲來一陣食物發酸的臭味,向來對味道敏感的我立刻嫉惡如仇要將禍源糾出。

  「咦?妳來啦?」

  回身,撞見男人半驚半愣地佇立在門口。

  「我來…幫你送東西,這個。」

  好不容易從女生的雜物中翻出那張磁片,伸直手遞出去,頗有保持距離的姿態,他也小心翼翼收下,反覆翻看,大概不好意思正視我吧!

  因此,我便能恣意審閱他近日來的細微改變,是瘦了些,馴良的眼睛下方也多了兩道黑眼圈,一分鐘後他遇上我雪亮的視線,馬上浮現不解的疑惑。我先一步開口問:

  「你最近…都吃泡麵啊?」

  臭味是從垃圾筒發出的,有兩三個泡麵空碗,和不經善後的大量麵條,全一股腦塞在快爆滿的垃圾筒中。

  「不知道該吃什麼好,想來想去,還是選泡麵了。不過……」

  他靦腆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笑:

  「泡得不好吃,全扔掉了。」

  那一刻,我深深心疼他過得不好,卻不願他知情,所以跟著輕輕微笑,表示時間太晚了。

  「那,我要回去了,還得改一堆考卷呢!」

  「……好。」

  這一次,他懂得主動為我開門,從前不論我怎麼明講或暗示,他都不屑表現所謂的紳士風度,可是呢……可是我忽然不想要這種膚淺的體貼了,我要的,是一個擁抱。

  「啊!瓦斯要記得關喔!」

  我跨出門檻半步,回頭提醒,他只是頷頷首,難道看不出我正在等待擁抱嗎?

  「垃圾也該丟了,再臭下去怎麼住人?」

  「我等一下就會丟的。」

  唉……反正他是看不出來的了。

  「Bye Bye!」

  男人的手伸出來。

  來不及再回身,我已經任由一股守護的力道拉去,我的臉貼近他溫煦的胸膛,堅定而執著,他緊緊地抱住我。

  「別走了。」

  我不會走的,因為他想念我,從他微微的顫抖中傳遞到我發燙的喜悅來;而男人一定曉得我快決堤的思念,所以他在人來人往的廊道上摟了我五分鐘都不肯放開。




  我將收拾過來的簡單日用品再一一擺回男人房間,來來回回地走呀走,不意竟觸見櫃子上的合照和那個裝星星的方罐。

  這兩樣東西雖然還是和平共處,可就是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啊……我知道了。

  在我湊得很近的視線搜索下,原本相框玻璃上那一層薄薄的灰塵不見了,難怪照片中的我們看起來清晰明亮,撥雲見日的晴朗。

  「你擦了那個相框啦?」

  我問問看著重播電影的男人,他聞聲抬頭,匪夷所思地瞧瞧我,又想了一下:

  「好像是吧!對了,旁邊那個罐子是妳放的嗎?」

  「嗯!你記不記得那些星星?」

  「當然記得,那時摺得我十根手指頭快抽筋了。」

  他半抱怨地憶當年,我則賴皮地笑笑,挨到他身邊坐下,一眼便認出那部片子是賺人熱淚的「鐵達尼號」,豪華油輪已經有一大半沉沒在墨黑的海水裡。

  「喂!換成是你,你也會那麼做嗎?」

  像劇中那個深情款款的傑克那樣,捨己為人。我滿心期待地問。

  男人穩逸的側臉和危急的劇情成為強烈對比:「不會。」

  我就知道,男人依然不肯慷慨施捨甜言蜜語,我悻悻噘起嘴,他察覺有異地掉頭。

  「不然你要怎麼辦?看著我被凍死還是淹死呀?」

  「也不是,我會想辦法,想辦法讓我們兩個都活下去。」

  「兩個?」太貪心了吧!而且又異想天開。

  「我們之間任何一個人死掉,另一個人都會很難過的,如果讓妳一個人在世界上傷心,那麼死去的我豈不是太自私了?」

  我不予置評,只是靠向他,渴望感覺他的體溫和洗衣精香味,好確認男人還在,他並沒有和可怕的死亡扯上關係。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

  「因為已經習慣兩個人在一起了。」

  他愛疼含笑,又嘲謔地瞅我,彷彿在教導一個好奇心過重的小女孩大象鼻子為什麼會那麼長的道理:

  「習慣兩個人一起吃飯,兩個人一起散步,兩個人一起發呆,兩個人一起討論這種杞人憂天的問題。」

  那麼,愛與不愛的問題便毋需再受爭議,因為我們已經習慣彼此,當兩個人不再是兩個人,那只擺置三餐的圓木桌、那條種植兩排樹蘭的小徑、這張損破的中古沙發椅、這個乍看無聊的探討……都將不再可愛、美好。

  與其說愛情曾在生命中深刻烙印,應該是,我們的生命如此相依、自然,如同陽光、空氣、水,早已習以為常,卻永不可或缺。



  原來我一直豢養著,我的習慣,男人的習慣,我們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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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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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