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沒幾天再遇到高至平,我信口問他考上哪間大學。

  他看起來不太想告訴我,緘默一會兒,傲慢地回答:「反正是妳考不上的那間。」

  總之,那傢伙的惡劣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我後悔當初一時心軟而興起不捨的念頭,更何況也不是真那麼想知道他的學校是哪間,在這平和寧靜的鄉下,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我等著奶奶把信拿出來,那封神秘得要命的信。

  一個禮拜過去了,引領而盼的信件始終沒出現,好像奶奶根本忘了這回事。早上她照顧那塊菜圃,看完一個日本節目,和鄰居聊到中午,然後坐在搖椅上打盹,醒來再看一個日本節目,到了晚上奶奶作針線活兒,偶爾她會要我在旁邊看著學,她常叼唸,女人這活兒要是做得好,肯定會贏得讚賞,做不好就被數落,她還說,雖然時代在變,不過有些祖宗傳下的體統還在正軌上,我要是盡本份地學,也算是長一點女人的才德。

  其實,我不太懂奶奶在說什麼,可能要她那一輩的女人才會點頭認同吧!我只曉得奶奶認真地遵守三從四德的禮教,別人或許認為迂腐,我倒覺得這樣的奶奶挺可愛的。

  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對那封信的好奇心更大,那樣深情款款的文字應該不是奶奶那個年代可以輕易接受的吧!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地挑戰傳統的權威?

  有個下午,大概是三點時刻,奶奶豆子剝著剝著睡著了,我仔細觀察她純真的臉龐,再昂首瞧瞧奶奶房間的小木櫃,歷史悠久的斑剝木櫃抽屜有個鑲珠盒子,半月形狀,奶奶就將那封信放在裡面。

  我以最輕巧的動作把膝上的塑膠盤和沒剝完的四季豆放到旁邊椅子,躡手躡腳繞進屋子,還不時回頭看她動靜。我不是想當壞孩子,剝豆子真的太無聊了,而且怎麼等都等不到奶奶拿信給我,我看我自己來好了,只是要複習我先前看過的部份,當然如果不小心瞄到下面的內容,那也不可抗力,人類的視角就那麼大嘛!

  我偷偷摸摸潛入奶奶房間,這房間向來就得到我格外的敬重,那裡瀰漫著四○年代的暮色光線,空氣中隱隱一絲焚香味道,聽說是從前大家閨秀愛用的薰料,二十來條的繡帕展示般地陳鋪竹籃,宛如奶奶克盡女人本份的驕傲和證據。

  拉開木櫃上頭的抽屜,裡面什麼也沒擺,就一只珠盒,臨動手之際,我再度不放心地探探外頭的奶奶,嗯!睡得很安穩。

  好,那封信,奶奶非常寶貝的信,現在在我手中了,甸著它幾乎毫無重量的紙張,頓時感到指尖在發抖,我正在觸碰不屬於我這一輩的領域,儘管我有福爾摩斯的精神,但並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這麼做,侵犯奶奶的隱私令我害怕,於是我反覆深呼吸數次,咬咬唇,突然退卻,心想還是把信放回去好了,反正奶奶早晚會拿給我看的。

  當時,高至平的聲音驀然在大門口響起,我嚇一跳,本能的反應下倏地把抽屜推進去,木頭撞擊出過大聲響,我逃出房間,定在走廊,高至平正巧來到奶奶的搖椅前,手捧一顆大得不像話的西瓜,狐疑地看我。

  我也望著他,卻是一臉倉惶,過度的驚嚇使得心臟劇烈跳動,最慘的是作賊心虛害我臉頰燙得不得了,尤其他的注視還在,更是進退不得。

  奶奶醒過來了,迷迷糊糊眨了幾次眼,總算看清楚來者何人,親切拍拍高至平的手:

  「平仔,你來了?怎麼抱一個這麼大的西瓜?」

  「喔!我媽說要給妳啦!這西瓜很甜,今年種得很好。」

  「好,好,要替我謝謝你媽媽喔!」奶奶歇歇,找不到我:「咦?珮珮呢?」

  於是高至平銳利的視線又回到我身上,我笨拙地開口說在這裡,雙腳依然動彈不得。

  「珮珮,把西瓜拿進去,放在廚房桌上。」

  奶奶交待,我當場騎虎難下,怎麼辦?信還牢牢地握在手上。高至平注意到我躊躇的異樣,略略瞟我藏在身後的手一眼,飛快閃過一縷聰明的瞳光,他發現了!

  「奶奶。」高至平把西瓜擱在我剛剛坐的椅子,前去央求奶奶:「我媽還想問妳的絲瓜怎麼種的,她怎麼種都失敗。」

  「絲瓜?絲瓜喔……哎唷!那很好種,來,來,你來看。」

   奶奶古道熱腸地帶他去園圃,見他們都走了,我趕緊溜進房間把信放回原來的盒子,關上抽屜,回到客廳,再把那顆水份豐沛的西瓜抱進廚房,出來的時候高至平還在園圃認真聽奶奶傳授訣竅。

  那傢伙……不,高至平先生,高至平救了我,我心知肚明。

  我站在門口,掙扎著待會兒要不要向他道謝,他曾經一度側頭瞥來,一觸見他目光我便不由自主地臉紅,高至平挑高一邊眉稍,再淺淺揚起一邊的嘴角,瞬間有道超級無敵霹靂的狡猾笑意射向我,我受傷地退一步,確定那背後的意思是我的把柄落入他魔爪之中了!




  事後,奶奶堅持要回禮,要我拔些空心菜給高至平帶回家去。

  奶奶進廚房作飯,我可憐兮兮蹲在土堆上拔菜,有的菜根扎得深,得費好大力氣才拉得出來,手痛痛的。

  而高至平則涼涼倚著籬笆袖手旁觀,我從頭到尾都沒看他,並不是因為誓不兩立的關係。

  「喂!妳做了什麼壞事?」他冷冷質問。

  「我沒做!」我用力扔下一把空心菜,脫落的泥土濺到我的柏肯涼鞋上:「就算有也不告訴你。」

  「哼!妳不說,我就跟妳奶奶告狀。」

  「你……你要告什麼狀?明明什麼都沒看見。」

  「反正妳鬼鬼祟祟的一定有問題,不說?那我去說。」

  「等一下!」

  如果可以,我一直都希望那封信可以成為我和奶奶之間的秘密,我喜歡奶奶,而且願意替她保密,好像我為她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現在,因為我的不老實,這個願望是無法達成了,決定向高至平招供以前,我覺得自己好糟糕,但是,要是對方不是高至平,打死我也不會說的。

  我想高至平是個比我還會守密的人,雖然不甘心,不過我真的信任他。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他,除了一樣,方才拿到信的時候,我看見沒摺齊的信紙露出這封信的最後一行字,也是寫信人的署名,杰 筆。

  高至平聽了,沒什麼太大反應,蹲下來與我齊肩,皺眉思索,只猜測那個寫信的人很可能是奶奶早世的丈夫,他說丈夫寫信給妻子也沒什麼大不了。

  「高至平,你知道我爺爺叫什麼名字嗎?」

  「問我咧?那不是妳爺爺嗎?」

  「他在我出生前數十年就走了耶!我……沒想過要問他的名字,叫爺爺就行了嘛!」

  「那現在幹嘛問?」

  「……好奇。」

  他露出「妳無聊」的表情,想想,又說:「去看妳奶奶的身份證不就知道了?」

  這也是個辦法,不過那表示我得先偷拿她的錢包才行,不可以,不可以,第一次犯案就失手,哪敢再來第二次。

  或許就像高至平猜的,信是奶奶的丈夫寫給她的,因為他在年輕的時候就過世,所以奶奶才會那麼珍惜那封信,如同這些年她珍惜著他妻子的身份。




  『恍然驚覺,妳不再是那個像妹妹的小女孩,我也不是那個以不在意目光看著妳的男孩。大概是這種在意的心情驅使,我已不能安於過去與現在,甚至要奢妄描繪未來。』




  「啊!」

  無意間,我觸見高至平骯髒的腳踝上有道同樣骯髒的傷口,紅紅的血漬自污泥中透出,導致傷口的深淺無法辨識。

  「你的腳受傷了,你知道嗎?」

  「唔?」他掉頭往後看看撐高的腳踝,無所謂地:「喔!剛剛被鐵釘刮到。」

  「拜託,有鞋子又不穿,現在搞得這麼噁心。」

  我逼著他把傷口沖洗乾淨,然後從背包找出必備的OK繃,不等我幫他貼上,他馬上把腳抽回去,抵死不從:

  「我……我才不要貼那種有狗圖案的OK繃咧!」

  「這是史努比,很可愛呀!」

  「隨便啦!男生怎麼可以貼那種娘娘腔東西?」

  「你不要那麼龜毛好不好?龜毛才娘娘腔。」

  他乖乖噤聲了,我因為佔了上風而有點沾沾自喜,故意要找個最明顯的貼法,以至於沒發覺當時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近,非常的近。

  一面低頭瞄準傷口方位,一面暗自納悶高至平出乎意料的沉寂,我終於忍不住稍稍抬移視線,看到遠遠西方火紅的夕陽以及我短而直的髮絲不停撲到他胸前。

  「好香喔……」

  高至平略嫌沙啞的男性嗓音擦磨過我頭頂,我驚怔一下,整個抬起頭,撞上他來不及閃避的多情黑眸,是我從未想過的迷人深邃。

  那一刻,他似乎急於向我表達而受阻,所以快速別過臉,脫不去的尷尬:

  「我……只是想問妳用哪…哪個牌子。」

  「咦?」他的尷尬好像會傳染:「洗……髮精嗎?坎妮的……」

  「坎妮……沒聽過。」

  高至平說著說著就沒聲音了,場面好冷,凍得我也抖不出半句話,僵峙半天,最後他主動說要回家。

  我就在籬笆口送他,他手提一袋剛拔出的空心菜,因為腳上太過可愛的OK繃,而不自在地一柺一柺走,那模樣真夠蠢,可是……可是………

  我環抱微微顫抖的身體,目送他的背影慢慢融入那方橙紅色的夕暮之中,風吹著我的髮,那剛剛觸摸過高至平胸膛的髮稍現在正輕輕搔拂我的臉,我的臉在這陣涼風裡更顯燙熱,一定……一定是跟那輪快沒入地平線的日頭一樣吧!




  『然而,藍圖雖美,每每我睜眼見到的,卻總是還未上色的世界。信寫到這裡,我站在原本荒蕪乾涸的地土,才覺得色彩逐漸豐富,那原因必定是和妳有關。』




  高至平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我卻還不想離開,好奇怪,對這樣的守望上了癮。

  我抓了一束柔軟短髮到臉頰邊,嗅聞他說「好香」的洗髮精香味,輕快回想他靦腆的面容,然後……在掌心裡歡喜地笑了。






  時節進入了炎熱八月,我在鄉下徹底感受到夏天的威力,白天,所見之處盡是金黃黃的閃亮光景,有時當我心浮氣躁地坐在屋簷下揮舞扇子,還能看到日正當中的路面蒸浮著晃裊的熱氣上騰。

  奶奶就是在這樣的酷暑倒下的。

  我發現她動也不動倒在院子之後,慌慌張張跑到鄰居家敲門,我只知道從都市坐到這裡的公車,不知道從這裡到醫院的車子。

  好心的鄰居開車載著奶奶和我到最近的一家醫院,也費去半個鐘頭的時間,我在車上完全亂了方寸,爸媽都不在,奶奶身邊的親人只有我,沒來由一股衝動想哭又不敢哭,鄰居的嬸嬸拼命安慰我,我沒聽進去,世界……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

  醫生檢查過後,建議奶奶轉院,於是奶奶又到了更遠的醫院,確定必須住下來了,他們問我還有沒有其他親屬,我回答得打電話聯絡他們,而電話號碼都存在我來不及帶出的手機,於是鄰居嬸嬸要我回奶奶家去,一方面聯絡長輩,一方面幫奶奶帶換洗衣物來,我不要他們送,他們大人留在奶奶身邊比較妥當,我選擇自己搭公車回去。

  公車開得很久,久到我胡思亂想著奶奶許多事,後來強迫自己停止,轉而看看公車上的乘客,乘客少得可憐,只有三個人,一個是面露兇光的醉漢,一個是打盹的歐巴桑,一個是我……白天日光照得車廂內異常刺眼。

  原來我是孤單的,沒想到這孤單在無依失措的時刻竟如此鮮明。

  該下車了,門開,我步下公車階梯,打住,吃驚望著泥土路上的高至平,原本坐在路邊腐朽的長椅,見到我,才靈敏地起身,簡直就像……就像一直都在那裡等候,他孑然的倒影在我眼底從未這般溫柔。

  走下車,公車留下一片厚重的飛塵開走了,高至平朝我跑來,滿臉擔憂。

  「珮珮!我聽說妳奶奶的事,她還好吧?」

  一聽到「奶奶」的字眼出現,我真的不行了,當眼眶溫度急速升高,淚水立即撲簌而下,停也停不住,我知道我哭的樣子很醜,也知道高至平一定被我嚇著,但是,我遇到了一個能夠傾洩悲傷的人。




  『昨天村裡慶豐收,大家都唱著歌,獨獨我,我特別凝視妳的笑臉,好燦爛,於是我也輕輕地笑了,妳問為什麼,我終於知道答案,我的幸福在於妳。』




  高至平陪著哭哭啼啼的我回家,一路上他沒說過半句話,不過會盡量走在離我不太遠的地方,直到他第五次回頭留意我,我才加快腳步跟上去,在他旁邊,他不自然地看我一眼:

  「……我會幫妳。」

  說真的,他那句話沒頭沒腦,可它究竟有什麼魔力,我不明白,一聽便想再落淚,於是我匆匆應一聲:

  「嗯!」

  他在等我。從前怎麼都沒發現?高至平總是在公車下站的地方等候,每一年暑假我來,第一個進入眼簾的風景一定有他,這一段長長的三十分鐘路程他陪著我走完,太習慣了,我始終渾然無覺。

  「……謝謝。」

  高至平佇立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不怎麼好意思地「喔」一聲。他一定不曉得,我的道謝不僅僅為了那句義氣之言,也為了從小到大他的默默陪伴。我們並肩走著,他赤裸的腳步和我穿涼鞋的腳步,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在綿綿蟬鳴當中原來是那樣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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