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簡單揀了幾件奶奶的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品,前往醫院之前還環顧房間一遍,以免有所遺漏,然後,靈光一閃!

  那封信!

  在木櫃前站了好一會兒,我畢恭畢敬地把信拿出來,夾在我打發時間用的小說裡,這樣才不會折到。

  醫院在最短的時間內幫奶奶開刀,醫生什麼也沒做地又把傷口縫合,聽說奶奶腹腔長滿了惡性腫瘤,一個星期,最久。

  儘管如此,奶奶見到我私藏給她的那封信時,還是很高興地笑了。

  不用照顧菜圃和作家事,奶奶和我空出好多聊天的時間,她講了不少過去的往事,大部份是日據時代的故事,每每說到當年村裡有些年青人被抓去日本,奶奶就會難過地暫停一陣,我則趁著空檔猜臆那就是為什麼奶奶那麼愛看日本頻道,她大概想在裡面尋找從前的友人吧!奶奶好傻。

  醫院有些表格需要填寫,我找出奶奶的身份證代為執筆,這才發現奶奶身份證的配偶欄寫著「許光山」的名字,並不是寫信的人。

  那麼,寫下那封信的人又是誰?會是當年被抓去日本的年青人之一嗎?奶奶是相親結婚的,如果她的丈夫不是特別浪漫,就是奶奶在數十年前收到一封珍貴情書了。

  我專心傾聽奶奶委委述說那年的戰亂,漸漸補捉奶奶藏了半世紀的秘密,她有個青梅竹馬,很愛很愛奶奶的青梅竹馬,年青人在臨走之前寄了封情書給她,不再回來。




  『從今以後,在妳身邊與否便不是我的憂慮,即使國界的距離讓我遙看不清,即使漫長的時間催老了記憶,我也都在努力聆聽,聆聽關於妳幸福的消息。』




  住院期間,奶奶的兒女紛紛趕到了,包括原本在大陸作生意的爸爸,他要我回奶奶家,醫院有他們大人在就好,我才不要,和奶奶作伴本就是我每年來到這裡的重要目的。

  奶奶的訪客絡繹不絕,都是村裡的人,高至平就來過好幾趟,大人們有自己的話題,通常我都和他在一起講些瑣事,順便鬥鬥嘴。有一回他剛離開,奶奶便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平仔是好孩子。」

  就這樣,當時我聽得摸不著頭緒,奶奶也沒再多說什麼,事後我私自假設,奶奶也許是想告訴我,高至平是好孩子,不要錯過,想到這裡,我趕緊用力搓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有一天,大人都不在,不知相約去哪裡談後續事情了,把看護奶奶的重責大任交給我,我已經準備好要跟她說一整天的話,例如在台北順利找到了賃租的公寓及新室友、將來打算加入新聞社……好多好多事情要和奶奶分享。

  那天午后,我拎著小背包走進病房,奶奶的床位靠窗,她醒著,正在觀看窗檻上的麻雀,精神不錯的樣子,我一走近,啄食中的麻雀立刻飛走了,天空響起第一聲夏雷。

  奶奶病床旁邊有不少機器,她轉頭歡迎我時,我覺得那些精密的儀器和奶奶一點也不搭調,奶奶適合和古意盎然的家飾為伍,奶奶不該在病房裡的。

  望著變得削瘦虛弱的奶奶,我那一堆原本好玩的趣事數度哽在咽喉,突發的哀傷中還摻夾著急的情緒,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把奶奶留下?

  「珮珮。」

  奶奶打斷我的聒譟,露出一抹淘氣微笑,從她枕頭下拿出那封信,遞給我:

  「唸給我聽。」

  此刻,我夢寐以求的信件已經在大剌剌躺在我面前,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動手接取。奶奶推推手,示意我照作,我慢吞吞把信拿來,飽受風霜的紙張乾皺得像落葉,隨時都會粉碎一樣。

  攤開它,蘊含古老情懷的氣息迎面撲來,我在轟隆雷聲下閱讀還沒看過的內容,那也是信裡的最後一個段落。

  「珮珮,上面寫什麼?」奶奶期待地問。

  我不願意把信唸完,似乎一旦唸完,奶奶便要走了。

  一聲雷!石破天驚地打下,撼得我抓緊信紙,抬頭看奶奶身後天空,單薄的陽光還在。

  「珮珮?」

  這一次奶奶輕搖我的手,我頷頷首,表示就要唸了,然後把信紙撫平,不再陌生的筆跡,書寫著以「死亡」為開頭的最後字字句句。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生命的一部份,就像愛妳,是我幸福的一部份。我愛妳,現在的妳好嗎?』




  我的聲音一停,空氣也跟著靜止,然後是無聲無息的時間,只有風時停時起地吹著,我連撥開臉頰上髮絲的動作都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盯瞧床上的奶奶,她依舊維持方才聆聽的姿勢,安詳的視線落在我看不見的遠方,皺癟的嘴勾勒著我不能會意的笑,淡淡的。良久,奶奶閉上眼,吐出長久以來的掛念得以完結的嘆息,長而深,一切,一切正好圓滿。





  8月9日,奶奶過世了。

  奶奶走得比醫生預期得還要快,早知道我就別把信唸完。

  奶奶的兒孫齊聚病房,痛哭失聲,沒想到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奶奶的離去還是令我眼淚直掉,從今而後,就算我再回到這個地方,也只是與甜蜜而酸楚的回憶作伴了。

  病房外的長廊,我緩慢地走,帶著奶奶要我代筆的回信。

  奶奶這輩子沒離開過她成長的村子,奶奶不曾再嫁,她的執著……到頭來是一場心甘情願的等待嗎?而給她這般堅強力量的就是那封信了,奶奶是個嚴謹的女性,在掙不出中國傳統的束縛下,奶奶用一種安靜漫長的方式反抗,矜持多年,她終究只讓最親的我知道,等我認識的字夠多了,一共花了八年的時光把那封信讀完。

  我搭電梯下樓,來到醫院大樓外的廣場,早晨起了一陣大霧,到現在外面都還白清清的,走近,才看到高至平在那裡,雙手插在褲袋,無聊地踢起水泥地的小石頭。

  「你在幹嘛?」

  我先開口,他聽見時有些詫異,好像我會好端端地出現是件奇怪的事。

  「我在等我媽。」他又詭異地瞥我一眼:「妳倒是最早出來的。」

  「裡面的空氣不好。」

  不好的不只有空氣,還有我的心情。

  我反問他,挑釁的意味:「你呢?你為什麼都不進去?」

  「因為妳們會哭得淅瀝嘩啦。」他倒很老實,也很討厭:「難看死了。」

  「你說什麼?」我想起那天自己就在他面前號啕大哭,不禁惱羞成怒:「你這個人才冷血咧!哼!我說你一定偷偷躲在這裡擦眼淚。」

  「我在等我媽啦!國語妳聽不懂喔?」

  「台灣國語是聽不懂啦!」

  「聽不懂就不要聽,懶得說!」他居然兇起來。

  「你以為我愛聽呀?土星上的包子和地球人本來就有代溝,土包子!」

  我也不客氣地反擊回去,而且罵的是比他過份,我承認,不過今天情緒真的壞透了。

  我一罵完,對著天空呼出一口怨氣,他也不再作聲,繼續踢著石頭,把其中一顆踢得老遠,撞上那邊圍牆,「啪」一聲,我因此側目瞄瞄滾到車輪下的石子,再瞄瞄一旁的高至平,忽然發現他向來不愛穿鞋的腳竟然套著一雙愛迪達球鞋,不只這樣,他還穿上水藍色的襯衫和牛仔褲,襯衫鈕釦扣到頸上第二顆,這傢伙……何時這麼人模人樣啦?

  逮到機會正想出言譏諷,卻在同時恍然大悟,高至平他…他是刻意穿著整齊來跟奶奶送別的吧!

  如果要說高至平和奶奶的感情比我好,我也不能否認。今天,他一定也很傷心。

  「啊!」

  才回神,我掉了手上對摺的紙條,剛好飛到他腳邊,他彎身撿起,走到我面前,我困窘地將之接過來,第一次聽到了他柔柔細語,感覺很舒服:

  「妳奶奶……過世,我不應該跟妳吵架,對不起。」

  我可以想像得到高至平鼓起多大勇氣向我道歉,而且也驚訝他會這麼做,他見我不答腔,便再說下去:

  「剛剛我一個人在這裡,本來……本來已經想好一堆叫妳不要難過的話,不過……」

  高至平的話還是沒講完,我懂,卻也笨笨地沉默著,氣溫不太高的早晨我和他面對面僵持半天,這是我們頭一次相處這麼久而沒有吵架的記錄。

  「哪!還妳。」

  他交出一直提在手上的紙袋,我打開一探究竟,有十幾個舊舊的緞帶花在裡面。

  「這是我的東西嗎?」我完全沒印象。

  「那是……就是……」他變得心虛起來:「以前從妳辮子上搶走的東西,我沒丟,妳不記得了?」

  我羞澀地抿抿唇,垂著眼注視手中奶奶的回信,依稀,那天她的話語猶在耳畔,暖和的音色,平仔是好孩子………

  「放暑假之前,妳奶奶就說過,這是妳留在這裡的最後一年,妳奶奶還說……她很捨不得。」

  我的鼻子狠狠一酸,我也很捨不得奶奶,奶奶好壞,她比我先離開了。

  「喂……我問你喔!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考上台大?」

  我問,高至平迅速抬頭:「妳怎麼知道?」

  「你媽說的。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

  他為難地搔搔後腦勺,最後逼不得已:「妳要是知道我會去台北念書,一定不高興。」

  高至平沒看我,但是我牢牢望著他,他清秀的側臉在散開的白霧下愈漸清晰,我霍然深深慶幸,慶幸自己出生在自由的年代,而自由給予勇氣義無反顧的力量。

  我想,讀完那封信的奶奶決定回信,大概是她這一生做過最勇敢的事了。

  我從小背包拿出史努比的便條紙和原子筆,在一輛車的引擎蓋上寫下地址和電話號碼,給他,他當下一頭霧水。

  「那是我家和我學校公寓的地址,我爸媽你都熟,可以寫信給我,還有,手機我也留了,反正將來我們住得近,打電話會比較方便。」

  就在8月9日的那一天,高至平很疼惜地笑了,我才知道他也有那麼好看的笑容。

  「那麼,我打電話給珮珮。」

  他個性不會囉嗦,所以只是簡單承諾,於是我又發現第二個從未注意到的新大陸,原以為奶奶是唯一會喊我「珮珮」的人,奶奶走了,還有一個高至平。





  奶奶的後事處理完畢,爸媽要帶著我一起回台北,前一天,我在一家小小文具店買了俗氣的信封,把奶奶交待我的紙條放進去,那是奶奶給對方的回信,我找高至平一起把信寄出去。

  我們在奶奶的菜圃,把那封信和奶奶的回信擺在一起,點燃打火機,絢爛的火苗不到三秒鐘時間就侵噬了信紙,我靜靜看著那一段過去的故事和刻骨銘心的情感隨著燻黑的灰燼消逝,風來的時候,碎片紛飛,奶奶曾經悄悄的守候、名字有「杰」字的那個人……以後不再有人知道。


  『我很幸福。』




  爸爸開車載著我和媽媽離開的那天,高至平就在桑樹下送我們,我從後座大片玻璃凝著他打赤腳的頎長身影、我難忘的暑假、即將過去的夏季,愈拉愈遠,成為一個模糊但色彩鮮豔的小方框,想起他在醫院外小心翼翼把我寫給他的便條紙對摺、再對摺,謹慎地收進皮夾,然後對我快樂地微笑,我晴朗如鏡的心底清楚,不用太久,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當我因為他的幸福而感到幸福,我終於明白奶奶當時微揚的嘴角……是一種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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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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