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星期六。

  我作了一個夢,那個夢其實是發生過的,只是又跟現實有點不一樣,夢的光線是西曬的柔橙色,鋪灑一片。

  『哪!信差天使送信來了。』

  國二冬天,沈同學三不五時就會送信給我,她愛稱自己是信差天使,專門替別班的好友傳情達意,信紙往往都摺成花俏的形狀,揮發著刺鼻的人工香水味。

  我看了桌上信紙一眼,悶悶反問她:『妳不煩哪?』

  『有時候。不過,受人之託,我不好意思拒絕啊!』

  『那妳有沒有告訴過她,我覺得很煩?』

  沈同學無辜地望了我片刻,她以為我在生氣:『沒有,我不忍心,你真的很煩?』

  如果我真的在生氣,也是氣她把別的女生的情書交給我,但我不對她抗議,深怕被她發現。

  『我現在對這種事沒興趣。』

  『真的?你沒有喜歡的人嗎?』

  當時沈同學往後一靠,坐在桌子上,一面問我,一面輕輕晃動雙腳,她這雙鞋子過大,在交叉擺動中鬆脫了下來,我沮喪地注視她認真單純的神情,呼出寒冬裡的白霧,心想如果她不是信差天使,只作天使就好了。

  音樂盒的機蕊不大對勁的樣子,卡農變成分叉又走音的怪調子,我拿著它下樓,找出螺絲起子,小心翼翼將外箱拆下來,那時,媽媽回到家,我沒抬頭看她。

  「你到樓下來做什麼?」她脫著高跟鞋問。

  「修理東西。」

  「啊!妳不用脫鞋沒關係,反正我們家也該打掃了。」

  她那句話並不是對我說的,因此我奇怪地抬起眼,見到隔壁女孩正俐落地脫掉步鞋,整齊擱放在玄關。

  她的髮稍還掛著幾顆雨珠,襯衫是半透明的,所以媽媽趕緊拿毛巾和自己的外套給她,她靦靦道謝的時候曾經飛快瞟了我一眼。

  「你知道這位是筱儀嘛!」

  媽媽把女孩帶到沙發這邊坐,開始介紹我們認識:

  「我剛回來就看到她怎麼躲在桂花樹下,你看這女孩子多粗心,颱風天還忘記帶家裡鑰匙。」

  女孩嘿嘿地笑兩聲,繼續粗魯地擦拭頭髮,她看起來本來就不是細心多慮的人。

  「這是我兒子,你們正好可以聊天,等妳家人回來之後再回去吧!」

  「謝謝。」

  女孩又說了她進屋後第七次謝謝,媽媽打開電視後便進廚房準備果汁之類的東西了,我和她既安靜又尷尬地看著新聞報導颱風在各地造成的災情,不多久,她注意到桌上解體的音樂盒。

  「那是什麼?」

  「音樂盒。」

  我回答,大概是沒聽過我聲音的關係,女孩專心盯了我一兩秒後才點點頭,把焦點放回音樂盒的研究上。

  「原來裡面是長這個樣子……」

  「我剛剛在修理它。」

  我把外箱裝回去,將音樂盒恢復原貌,途中蓋子不小心打開,卡農叮叮噹噹竄了出來。

  「這個音樂盒很漂亮,又是合弦,好特別,你一定很珍惜。」

  除了每天的呼吸和收在這只音樂盒的回憶,我擁有的並不多,所以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談,卻沒有想像中緊張,彷彿我們已經認識好久,而時間過得很慢。

  「妳的……」我指指自己的頭部:「妳的頭髮上有東西。」

  「咦?」

  她慌張地伸手摸索一會兒,摘下兩三朵小白花,是她們家桂花樹留在她頭上的驚喜。

  「哈哈!我怎麼都沒發現?一定很像花痴。」

  她的笑聲淘氣嘹亮,可以越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堅強的羽翼懷抱一路上所遇見的喜怒哀愁,肯定豐富圓滿。

  『我才沒有喜歡的人。』

  當我裝出一切課業為重的好學生姿態時,沈同學坐在桌上,對我良善微笑。

  『是嗎?』

  她的微笑像是定格在相片中的表情,顯得不太篤定,卻是十分漂亮的微笑。似乎和她一起合影的世界是如此美好,似乎還有話要說,她只是安詳地笑著。

  後來,女孩只待半個小時就回家去了,她在玄關穿好鞋子,離開之際,又回過頭抿著笑,要跟我分享什麼很棒的秘密:

  「我最近喜歡上卡農了,好奇怪,它可以讓我想起不少快要忘記的情緒。」

  她說的沒錯,原本一度被我刻意陳封的感覺,如今鮮明如昨,但,原因並不是卡農。

  在昨夜,夢見自己說出直到現在也從未脫口的話,醒來我問了自己一個人人都有過的感慨,為什麼當初不那麼做就好了?

  夢裡,我回答沈同學的問題,並不猶豫。

  『我喜歡的人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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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31日,星期六。

  他們說要送我到林口長庚,那裡醫界的權威不少,我沒有反對,我已經荒廢兩年多,是該為自己生命負責的時候了。

  爸媽很低調,不希望附近鄰居為了我們的家務事議論紛紛,我知道手術的成功與否必定無可避免地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行李整理得差不多的時候,媽媽過來問我還有沒有需要帶的。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可以帶走什麼。我關上音樂盒,把它放入行李袋中。

  他們還在屋裡忙,我獨自走到屋外,迎面飛來一只白球,我揚手接住它。

  「對不起。」

  隔壁女孩滿臉歉咎地跑來,手裡拿著羽毛球拍,齊肩的短髮隨著跑步而蕩漾,她沒有流很多汗水,只是雙頰又暈開俏麗的緋紅,真的好可愛。

  這時爸媽提著行李走出來,女孩看著他們把東西一一塞到車子後車廂,有些好奇:

  「你們要出遠門?」

  「是啊!」台北離台中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說近不近吧!

  「喔!難怪最近沒看見小可,你們託人照顧啦?」

  「牠在我姑丈家。」

  「你們一定是出去旅行吧!真好。」

  她說著說著開心地笑起來,好像要出遠門去玩的人是她,我笑而不語,她說的沒錯,有哪一個旅程是不帶風險的呢?醫生說,我的風險是百分之五十,真是討厭的比例,不多不少,我的希望與失望剛剛好維持了一個水平。

  「球還妳。」

  我把羽毛球遞給她,女孩接下之際,信口問起,她不知道她的問題令我悽惶起來:

  「你也打球嗎?」

  「我以前常打籃球。」

  我永遠也忘不了,籃球下劇烈的喘息與縱流的汗水,在我休克的前一秒,那些快感全轉為徹骨的疼痛,狠狠悶住我的胸口,之後,之後我就不打球了。

  上了車,坐在後座,爸爸穩穩地開動車子,我側過頭,眷著後玻璃這框框外的女孩,她還手拿羽球和球拍目送我們,送了一會兒,忽然把右手舉到臉頰的高度,用力揮了揮,原本又黑又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她真是個愛笑的女孩子。

  我扯扯嘴角,發現自己笑不出來,離別,本來就不是輕鬆的事。

  國中畢業典禮前,聽到一些流言,畢業典禮當天我會向沈同學告白,不少人正拭目以待。我只告訴一兩個死黨我對沈同學的感覺,到底是誰加油添醋地幫我作出預告?還來不及查明真相,畢業季就到了。

  我站在沈同學斜後方三排的位置,師長致詞的那一個鐘頭,我一直盯著她看,偶爾看她專心聆聽的背影,偶然看她側頭跟同學笑著耳語,我就是在那麼乏味無聊的時刻決定追她。

  典禮後,學生和家長四散在校園中忙著照相,我找了半天才發現沈同學,她在一棵怒放的鳳凰樹下回身,從焦急到驚喜的神情,似乎也在找我一樣。

  『你爸媽呢?』沈同學問。

  『他們說等我大學畢業再來參加。』

  『呵呵!我爸媽本來也這麼說,可是我硬要他們來。』她頓了頓,加上一句:『他們跟老師聊完,我們就會一起去吃飯。』

  她這麼說,我便曉得我的時間有限,不能再閒扯不著邊際的話。我生平從未這般緊張,也沒遇過語塞的窘境,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又決定賴皮,反正,升上高中後我們還會見面,我們都要在這間學校直升的。

  『我要走了。』沈同學指指不遠處的父母,無奈地對我聳肩。

  我聽了,活脫是個失意的孩子,卻也還懷抱期盼,脫口向她說:『下學期……下學期再見。』

  『是啊!夏天很快就會過去,是不是?』自言自語地嘆息後,沈同學揚起手,就揮那麼一下:『我就不說再見了。』

  我浮躁地注視她離去,開始後悔剛才怎麼就少了那一點勇氣,她要愈走愈遠了………

  驀然間,沈同學停住腳步,只是回頭,她的眼神難得透露出幾分調皮興味:

  『你知道嗎?我一直很期待今天會有好事發生,所以我本來想,不論誰說了什麼,我一定都會答應的。』

  我真傻!

  畢業典禮後發生了好多意想不到的「然後」,然後我去打了也許是這輩子最後一場籃球,然後我病了,然後從此和高中生涯無緣,更遑論什麼大學畢業。

  車子後玻璃窗外的女孩已經成為一個小黑點,她一個人輕快地用球拍彈著羽毛球,那顆小白球依舊十分清晰地上上下下,上上下下,世界彷彿還存有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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