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送暖的五月,阿旭的生日也到了,他滿十九歲,而我的十九歲註定遙遙無期。

  阿旭生日那天剛好有球賽,他的球隊輸了,失分並不多,但阿旭心情也好不了,解散後還一個人在籃球場反覆投籃。傍晚,儀君手提一只可愛的紙袋來了,她把紙袋放在地上,走過去撿起滾動中的球,舉高手,瞄準,跳投!

  球沒進,「吭」地碰到框架又彈開,而阿旭的心彷彿也被重重敲一記,他呆愣愣看著儀君溫柔而優雅地朝他微微笑:

  「生日快樂。」

  「什麼?」

  「你忘了對不對?今天是你生日。」

  儀君走回紙袋旁邊,蹲下去,從裡面拿出一個六吋的手工蛋糕,因為它長得不很圓,奶油也塗得不均勻,所以看得出是手工做的。

  但是,儀君非常用心,她在蛋糕上用橘子果醬做成一個籃球的形狀,阿旭持續發怔,我曉得他是因為感動而回不了神。

  「我做得不好,大部份還得靠我媽幫忙。」

  儀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然後開始在蛋糕上插臘蠋:

  「在籃球場上慶生,我想一定會很棒。」

  那一刻!那一刻我不知怎的充滿慍怒,根本無法喘息。那原本應該是我要做的事!比阿旭還記得他的生日、為他慶生、滿懷期待地插上相當於他歲數的蠟燭……那些都是我應該要做的!

  「妳走開!」

  我用力尖叫,奔上前打她,可是無形的手任憑再怎麼揮舞,都只是在她身邊可有可無的氣流而已。

  我的憤怒中混雜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傷,形同空氣的我,有一天將會被阿旭還有大家遺忘。我還有很多事想做,還有很多話想說,阿旭如果知道我現在依然很愛很愛他,他一定不會喜歡上儀君的。

  當阿旭凝視燭光爍耀的籃球蛋糕,安靜不說話時,我因為害怕見到他滿懷欣喜地接受儀君好意而逃走了。

  時間經過得愈久,爸媽走進我房間的次數也跟著減少,剛開始,他們會待在我維持原樣的房間好一會兒,像在懷念我的存在,像在回憶我的生活。如今,爸媽頂多是經過我的房門前會刻意停下來瞧一瞧,然後就走過去了,彷彿我是他們不願再觸及的傷痛。

  阿旭也是一樣,他把我的物品打包,包括那些我曾經在許多節日送給他的禮物,全都裝在一只紙箱子裡,「唰」地拉開透明膠帶,大掃除般,把所有關於我的、還來不及收拾的感情一股腦推進床底下,終有一天灰塵會將它深深掩埋。

  之後,阿旭開始折星星,他的手掌本來就不小,將五顏六色的色紙壓折成小星星時特別吃力。起初,完成的星星一點都不像星星,像皺巴巴的紙團,後來,在他耐心的指尖底下,愈來愈閃亮的星子被他一一收進透明罐子。當我看他完成第562顆紙星星的時候,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佔據了我整個空洞的身體。

  我知道我的阿旭要折一千個星星,他想向某個人告白,不用想我也猜得到那個人就是儀君。

  我在深夜鐵軌上慢慢走,耳畔傳來月台上刺耳的響鈴,像極了那天那通電話的鈴聲。


  『喂?阿旭?你回來啦?』

  大一球隊集訓一個月,阿旭回到公寓時已經凌晨一點多,他打電話來報平安。

  『我剛到家,妳還沒睡?』

  『我說過要等你電話的啊!』

  『喔……現在真的好晚了呢……』

  再來,我們都沒說話,心底明明清楚對方還有話要說,時間太晚,誰也沒敢坦白那股強烈的感受。互道晚安後,掛了電話,我坐在床上思索片刻,抓了外套便往外跑。

  午夜的路口,另一端快跑的腳步聲隨著我的接近逐漸放慢,我愣愣望著眼前穿著球隊外套的阿旭,他也十分訝異我的出現。

  『小艾……』

  阿旭剛叫出我的名字,我立刻撲上去,差點把他撞倒在地。他倒退一步,頸子被我深緊地圈攬住,阿旭身上熟悉的洗衣精味道竄進我體內,我老早便明白,那強烈的感受從他微微發抖的身體傳來,是思念,是思念啊……

  『我想你……』藏在阿旭的外套裡,我低著聲音說。


  是時間嗎?還是距離呢?有什麼可以阻止想見一個人的心情?如今我卻當頭棒喝,思念如果無法傳遞,不過是一條寂寞的單行道罷了。

  轟隆隆的火車過去了,原本冷清的月台再度淨空,我獨自坐在生鏽的鐵製長椅發呆,很想掩面痛哭,卻沒有釋放淚水的溫度。

  阿旭的時間不停不停地往前推進,我的時間已經靜止,如同冰凍的河流。因此,阿旭在遺忘我之後,還會遇到許多不同的女孩子,陷入一場場刻骨銘心的戀愛,而我卻要永遠一直愛著阿旭。

  我存在於每一個阿旭和他親蜜愛人一同醒來的清晨,徘徊在阿旭未來生兒育女的歲月洪流,而我還是愛著阿旭。

  我不要那樣。如果阿旭也跟我一起死掉就好了……

  「早安。」

  有好幾天沒聽見有人跟我說話了,所以一開始還弄不清楚狀況,當那個女孩子跳芭蕾舞般繞到我面前時,我才意識到剛剛聲音的主人原來是她。偶爾也會遇見那個世界的朋友。

  女孩子大約十五歲,身穿淡粉色的睡袍,手拿一台舊型DV,臉蛋白皙清秀,挺文靜的。

  「我叫安琪,你也來搭火車嗎?」

  「不是,我只是坐在這裡。」

  「我等一下要去看我哥哥和新嫂嫂,他們今天結婚。」

  她坐在我身邊等車子,說她生前就和萬般呵護她的哥哥相依為命,哥哥送他一台DV,在她因為血癌過世之前,安琪便用那台DV錄下她想對哥哥說的話。

  「妳跟哥哥說了什麼?」我勉強擠出笑容和她聊天。

  起先,安琪不好意思講,最後才小聲地一字一句唸出來:「如果,我的平安不能繼續,那麼,我只能將我所有的留給哥哥,那就是這十五年我當你妹妹的快樂。」

  我聽了有好一陣子語塞,一方面是因為這女孩成熟的思想,一方面則是我從未有過這樣慈悲為懷的念頭,真慚愧,我還一度希望阿旭也別活著。安琪聽到我可怕的想法後,不敢置信地睜大她瞳仁很黑的眼睛。

  「因為我們沒辦法繼續活下去,所以才應該把希望寄託在還活著的人身上啊!」

  「什麼希望?」

  我早就沒有談希望或夢想的資格了。

  安琪將DV靠近自己的眼睛,拍起月台上形形色色的乘客,她的眼眸跟現在的我不同,是非常的清澈,接近透明,那片透明當中驛動著乾淨的亮光,透過這雙眼睛,她安靜凝視嘴裡所謂的「還活著的人」。

  安琪說,帶著恬適的哀愁:「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往我們這裡來,我們卻不能再回到那裡去。」

  她還講起有趣的比喻,既然已經從小學畢業,成為國中生,又何必再回去當小學生呢?

  人間就像一齣結局未知的電影,身為觀眾的我們,內心深處肯定會暗暗期待有個Happy Ending吧!悲傷會傳染,幸福也會傳染,只希望人間的幸福可以播散到天堂來。然後,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面。

  「其實,我們離他們並不遠哪!只要妳聽聽他們心裡的話,就會知道了。」

  安琪臨走前教我這個小秘訣。我目送她隨著人潮走上火車,驀然開口喚她:

  「那妳跟妳哥哥說過話嗎?」

  她回頭,甜甜笑一笑:「說過啊!趁他們睡著的時候,在他們耳邊小聲地說,他們就會夢見我們了。」

  自強號由慢漸快地開走,安琪那淡淡粉色的身影也隱沒在擁擠的車廂,愈來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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