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菜說故事

　　
　　【第三篇　永遠篇】


　　聽說小左那個孩子，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多年後再次回到這個小鎮，他的老鄰居說的。當年初識那位鄰居，他還是個嗓門很大的健壯男人，如今已經白髮蒼蒼。

　　我知道小左遲早會死，人類最後都會走到這個結局。

　　只是，我以為至少還能夠看到臉上多出幾條粗糙細紋、有一雙滿是風霜眼神的小左。

　　沒想到他竟然在二十一歲的年紀就死去，對於這樣的結果，讓我頓時哭笑不得，「二十一」這個數字，簡直少得可笑。

　　我很少後悔的，「後悔」在長得不見盡頭的時間洪流裡失去意義，然而，小左，當初我是不是應該把你一起帶走才對啊？

　　把你帶走，或許你的人生就不會這麼早結束了。

　　沒有小左的小鎮也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不過我習慣了。每次回到曾經去過的老地方，總會發現有什麼新改變，那些改變往往是樓房愈蓋愈高、車子愈來愈多、人們走路的步伐愈來愈快。

　　歷史就是這麼演進，不管哪個世紀都一樣，世界只會為了人類生活的便利而改變。

　　就我看了幾百年的經驗（到底是幾百年，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個世界似乎並沒有變得更好，更何況，再便利的生活還是難逃一死呀！人類總是作著困獸之鬥。

　　「喂！妳是哪間學校的學生吧？怎麼沒去上學呢？」那位老鄰居滿臉懷疑地問。

　　「今天是溫書假。」

　　我甜甜給他一個正當理由，他才放心，回我一個微笑說「那要加油喔」。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不是停留在學生的年紀，容易被問東問西，要是長得跟大人一樣就方便多了，至少三十歲。當小左聽到我的想法時，他卻十分煩惱的樣子。
　
　　「那我和妳走在一起，不就像姐弟嗎？這樣我會很傷腦筋耶！」

　　我抬頭瞧瞧身邊的小左，雖然擺出吊兒郎當的姿態，他轉向發亮的屋頂瓦片那張側臉，卻不小心浮上微微的紅暈。

　　因為那道美麗的櫻花顏色，我才確實感受到春天的來到。紛落的櫻花向來令我煩亂，它提醒著季節的更迭。那天，莫名覺得其實櫻花也沒那麼討厭，並且決定在這個小鎮多逗留一些時候。

　　做出這決定，自己當然也很意外，我不想為了誰而破例停留，經常從一個城市消失到另一個城市。同一個地方原則上是待三年，再久一點就會被別人發現了，如果一個人三年來的容貌完全沒有改變，不是很奇怪嗎？

　　小左會發現我的秘密，倒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而是一本舊得要命的畢業紀念冊。

　　他國二那年為了班上作業，特地去圖書館查詢學校歷年來的資料，然後在五十年前的一本紀念冊中看見我的相片，一張早已經發霉泛黃、受到歲月塵封的相片。

　　「妳們該不會是同一個人吧？照片和名字完全一樣。」

　　在一個櫻花不停飄落的下午，小左把別班的我叫出來，遞出畢業紀念冊，用他正值變聲期的難聽聲音質問我。

　　沒想到這個制服玩得髒兮兮的小鬼會發現！驚嚇之餘，我本來想隨便敷衍過去，但是一和他那對明亮、沒有雜質的眼睛遇上，忽然覺得就算讓他知道也無所謂。

　　誰曉得小左非但不怕我，也不大驚小怪，反倒非常好奇興奮。那之後，不管我理不理他或是當他是少根筋的笨蛋，他三不五時便跑來找我，有時候閒聊亂扯，有時候請我吃他奶奶醃的梅子。

　　「妳……是人類嗎？」有一次我們翹課坐在樹下，他十分認真地探問。

　　「我當然是人類。」

　　我給他鄙睨的一眼，繼續拍掉百褶裙上的花瓣：

　　「只是比你們高一等，生病了很快就會好，受傷了也會在短時間內康復，不會變老，不會死去。」

　　「那，有其他人跟妳一樣嗎？」

　　「有啊！雖然不多，不過還是有的。我們成長到某一個年紀就不會再變化了，有的人是維持五歲的模樣，有的人是四十歲，不一定，只是當我們走在路上，你們一定分辨不出來。」

　　他瞅住正得意含進梅子的我，用了不起的口吻頂嘴：「我就發現妳了。」

　　我反瞪他，不僅啞口無言，還湧起好奇怪的情緒，一方面惱怒自己的大意，另一方面卻因為他發現了我，而感到慶幸安心。

　　我們兩個在梅子的香氣中安靜一陣子，小左又突然開口：

　　「喂！妳沒有和妳在一起的同伴嗎？」

　　我兩手撐在柔軟的草地上，伸直白晰細嫩的雙腿，一派無所謂：

　　「沒有，不需要呀！如果只有五六十年的交情也就算了，不過……是『永遠』哪！永遠都有個同伴在身邊，永遠都聽著同一個人說話，永遠都看著同一張面孔，這樣，你不覺得很煩嗎？」

　　「……是有點噁心。」

　　他想了片刻才吐出那個形容詞，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提起「噁心」，可是竟有點那麼了解那句話的意思。

　　「我們也不能跟普通人長期打交道，會露餡的。」

　　「那我呢？我已經發現妳的秘密了。」

　　「就算是這樣，你也會慢慢變老，而我永遠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等你成為一個中年的大叔，如果還跟我這種小女生來往，會被當成變態喔！」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小左卻不領情，他用他稚氣未脫的黑色眼睛正經八百地注視我和棲息在我髮絲上的花瓣，半晌，伸出手將花瓣拿走，淡淡反問：

　　「那樣不是太悲傷了嗎？」

　　我聽了，一時好生氣，這小鬼懂什麼？將來會老得再也走不動的人可是他喔！

　　後來，小左升上高中，我們變得更加要好，他對我與生俱來的冷淡傲慢無動於衷，而我覺得小左的樂觀性格令人舒服。

　　他喜歡問我許多事，特別是在過去年代我所經歷過的事，還有我到過哪些地方，小左都聽得津津有味，同時極度羨慕我這不同於凡人的體質。一天，又一天，時間過得特別快，我的故事幾乎都說完了，也吃掉小左的奶奶不少梅子，不知不覺，我在這個小鎮的時間已經超過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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