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主要是幫客戶作商圈規劃,是一份很有挑戰性、也容易得罪人的工作,因為我幫一個人得到利益,勢必會影響到另一個人的利益,恨我的人不少,但是不要緊,我在盡本份。

  我喜歡全心投入到手的案子裡,忙得沒空多愁善感,然後看著它一步一步地具體、成形,這就是我的夢想,儘管它非常貧瘠。

  別人一定不懂,只要有個能夠繼續往前走的理由,這樣就夠了。

  這份信念,直到有一天傅總將一個開發案交給我,卻受到空前阻礙。

  「那裡不是妳的故鄉嗎?」

  傅總厚實的手掌輕拍桌上的書面資料,胸有成竹地挑起一邊眉毛說:

  「那裡的人也都是妳認識的,派妳去,最好。」

  我看著他即便是位中年大叔仍不減帥氣的面容,有點說不出話。

  他注意到我的無措,這才稍微斂起半開玩笑的態度,用那雙縱橫商場的犀利目光和我談條件:

  「妳去,如果這個大案子成功的話,就升妳職。」

  這不是升不升職的問題……

  「之前派過廖副總和小林去,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回來。聽說那裡的人相當死腦筋,說什麼也不肯在他們的土地上蓋工廠,帶頭反對的好像是一個叫……吳拓明的國小老師。」

  吳拓明?吳拓明!

  那個名字瞬間撞翻我的記憶,某些片段都想起來了。我當下驚訝抬頭,傅總會心笑笑:

  「看來妳認識。所以我說,由妳去說服他們最好。這案子已經不能再拖,要快。」

  「……讓我考慮一下。」

  聽見我這麼說,他又輕鬆地拍拍企劃書:「不用太有壓力,就當作讓妳回家探親,順便工作而已。」

  探親……那棟蒼白得什麼都沒有的房子才閃過腦海,我就一陣反胃,直接衝進廁所,在馬桶掩面坐了十幾分鐘。

  不是近鄉情怯,而是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我厭惡那地方所有的一切,我的懦弱、我的無助都留在那裡,回去老家,等於是要我面對那麼不堪的自己。

  『一個連自己都不喜歡的人,是沒辦法喜歡別人的。』

  我的耳畔,輕輕響起吳拓明遙遠的聲音,他在一個豔陽高照的天氣告訴我。我直挺挺望住頭上大樹的葉影篩在他有點睥睨、又有點心疼的臉上,他一直是那麼燦爛的人,相較之下,我只能自慚形穢。吳拓明的聲音一消失,蟬鳴立即從四面八方圍撲而來。牠們歡慶著夏季,我的心卻痛痛的,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心還是痛得不能言語。

  公司夾雜一種文書氣味的空調竄進回憶,硬是將我的意識拉回現實,剛剛那一陣顫抖已經平息許多。推掉好了,犯不著為了一個案子跟自己過不去。

  才要起身開門,正巧兩名女同事走進廁所,在鏡台那邊沖洗咖啡杯,玻璃的輕微碰撞間我聽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她們的閒聊當中。

  「我昨天在整理相簿的時候發現一件事耶!」

  「什麼?」

  「我這五年的相簿裡,竟然沒有一張沈經理的相片,連合照都沒有。」

  「啊?」

  「我不相信啊!所以重頭再檢查一次,結果發現什麼員工旅遊、員工聚餐啦,完全都沒有她。」

  同伴恍然大悟了,噗嗤一笑:「廢話,妳是新來的呀?她是獨行俠,哪可能會參加那種活動。」

  「哼!當獨行俠沒關係,可是當得那麼驕傲就討厭了。虧她長得那麼漂亮,平常卻對人愛理不理的,尤其是對那個新人呀!叫郭什麼的,不管人家怎麼討好她,她就是不領情,好像跟別人講話會把自己的嘴巴弄髒一樣。」

  「就是呀!我也注意到了,那個郭小姐真可憐。不過,聽說傅總最近要把一個賺錢的大案子交給沈經理,如果她成功了……」

  「不要吧!那她會更囂張耶!」她們在離去前,我聽見漸遠的苛薄嘟噥:「傳聞一定是真的,她跟傅總有一腿。」





  那天下午,我接下那件案子。

  對於辯解比較笨拙的我,只能想到用「成功」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至少,對於這間公司而言,我是不可或缺的。

  每個人應該都有屬於他自己特別執著的地方,一個總令自己安心、並且知道可以為什麼而努力的地方,只要待在那裡,就會覺得還有理由活下去。

  這裡是我唯一的容身之處。即使不和人打交道,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能夠生存下去。

  我不能失敗。

  把一件件衣服放進行李箱,我同時一次次地要自己記住。

  我的故鄉沒有什麼豪華飯店,倒是有幾間老舊旅社,我訂了其中一間,告訴櫃台大概會待一個禮拜,那七天應該會很難熬吧!

  就在這個時候,我見到了「紅豆」,一個聯繫著現在的我以及過去的奇妙東西。關於「紅豆」的故事,我想日後就算說給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聽,包括我最親密的人,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我的手把一件久未穿過的長褲從衣櫃底層拖拉出之際,有個小小的景泰藍圓盒從褲袋掉出來,摔在地上,蓋子彈開了,滾出兩顆豆子。

  起初我還納悶那兩顆豆子為什麼會寶貝地收在盒子裡,蹲下身將它們撿在手心,這才發現它們別緻的形狀。

  完美的心形,卻是渾然天成,深紅的色澤就像那天喝的葡萄酒一般亮麗,原來這些紅豆是俗稱的相思豆。

  我的老家附近有一處林地都是孔雀樹,夏天開花,初秋結的果實陸續迸開,就會見到滿地紅豆。

  我出神凝望,慢吞吞跌坐在檜木地板。現在兩顆紅豆靜靜躺在二十九歲的我手上,恍然,看得見另一隻年輕許多的手,結實拳握著,朝我慢慢伸來。它在我手上三公分的地方攤開,放下一顆附著他體溫的豆子,燙熱的溫度才掉在手心,有什麼……就這麼融化了。

  如同今天在公司廁所硬是被我冷凍住的脆弱情緒,在這個孤清的房間,暖暖地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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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