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還沒有手機的年代,小時候用過撥動數字圓盤的電話,每撥一個號碼,話機上圓盤隨著手指順時針轉動,然後又答答答地轉回來。開車回老家的路上,時光好像也一段段倒退,兩年前、五年前、十年前……我的老家在台南縣的鄉下,當其他都市都飛快進步的時候,這裡的歲月彷彿是停滯的,景色沒什麼太大變化,綠樹、草地、田野這一類的廣闊顏色多年後依然穩固盤踞。依然有不經粉飾的泥土路蜿蜒,依然會不時和小白蝶擦身而過,依然聽得見磚房中流洩出來的民歌,愁悵地繚繞心頭,會莫名勾起一些瑣碎回憶似的。

  雜草叢生的空地有幾個漆上彩色顏料的老舊輪胎半嵌在地上,小時候的我和吳拓明坐在上面的身影驀然出現,又在笑聲中一閃而過。

  我的視線離開幻影,加快車速。

  待在這裡的時間長一些,總有一輩子會被困在過去的錯覺。




  我在下榻的旅舍梳洗後,馬上把企劃書再詳讀一遍。客戶想收購的是一塊梯字型的土地以及周邊兩塊畸零地,這些土地必須一起買起來才能獲准興建工廠,而最主要也佔坪最大的梯形地就是吳拓明家所有,他們家從上上一代就是這地方的大地主。我還不想這麼快就去見吳拓明,或者,還沒有那個心理準備,於是打算先去拜訪另外那兩位畸零地的黃姓和田姓地主。

  大部份的人都認不出我,當我是陌生的外地人,不過柑仔店的龍伯伯不一樣。隔天,他在我動身拜訪黃姓地主的路上眼尖地逮到我,從那間又暗又小的店舖衝出來,大聲吆喝我的名字!

  「妳不是小晴嗎?是小晴對吧!終於回來啦!真是個不孝女,早該回來啦!」

  我無奈打住,除了吳拓明以外,龍伯伯是另一個叫我拿他沒輒的人。

  他在我最悲慘的時候照顧過我,儘管他的年紀可以作我爺爺了,有時我還是私心地把他當作爸爸一樣。

  龍伯伯的裝扮數十年如一日,白色發黃的汗衫,及膝的灰色短褲,藍白拖,瘦小的身體如今還殘留著年輕時代操練出來的結實青筋。

  「龍伯伯,好久不見。」我心虛微笑。

  這位老當益壯的老榮民見我安份地打招呼,這才暫時消氣,問起我來的原因:

  「嗯!回來看妳媽啊?」

  「不是,有工作。」

  他一聽,又動怒了,眼睛瞪得比銅鈴大:「講啥鬼話!工作?什麼樣的工作比得上自己的媽重要?我猜妳到現在還沒先去看妳媽。」

  我噤聲,他並沒有猜錯。

  「快去看!又不是外人,那是妳現在唯一的親人哪!」

  「……」

  就因為是唯一的親人,卻是有跟沒有沒什麼兩樣。

  龍伯伯見我久久沒搭腔,以為我在顧忌什麼,順便提醒我:「如果妳不好意思去,就找阿明陪妳,他剛剛還跟我買東西,走沒多遠。」

  他說的是吳拓明?

  我慌張搖了一下頭,深怕他會硬拖我去找吳拓明,趕緊口頭答應:「不用了,我等一下談完事情馬上去我媽那裡,我會去。」

  告別龍伯伯之後,我獨自步行前往黃姓地主的住處,驀然間意識到自己正踏上吳拓明才剛走過的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雖然不在這裡,睽違多年的身形,穿著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那件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潔白襯衫,彷彿伸手可及。

  曾經以為他會跟我一樣,在某個城市高就定居,沒想到他最終還是回到故鄉來,當了最平凡不過的國小老師。大學時代那位出色的女朋友呢?現在是吳太太了嗎?這些年,他過得怎麼樣?還記得沈晴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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