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過黃姓地主後,我依約前往看媽媽。我可以不用那麼聽話,不過約定的對方是龍伯伯,他是我很喜歡的一位老先生,不能欺騙他。

  媽媽住的地方不是家裡,我的老家早已荒廢多年。

  她在我出社會之後,便住進一幢白得十分怪異的房子,除了庭院久久才修飾的花草之外,感受不到什麼生氣,只是一間在歲月中慢慢老去的療養院,裡面住的人也是如此。

  我帶著路上買來的花和水果,推開房門,西曬的緣故,裡面早已金光四溢。我用了一分多鐘的時間默默注視那個坐在窗邊的身影,白色上衣,深色系的裙子,她看起來像位乖巧的中學生,面對窗口很認真地縫紉。她老是在縫製斜背包,一個接一個,花色都過份年輕可愛,猶如在紀念那段她所留戀的青春般,不懂適可而止地已經完成五六件作品。

  桌上擺著多年前我帶來的CD音響正在運轉,播放五六○年代的老歌,全是當年她常掛在嘴上的歌曲。我常常在晚餐時間看著她的背影一面煮飯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哼著,「何日君再來」、「夜來香」、「恰似你的溫柔」……久了,連我都會唱了。

  「媽。」

  我有三年沒喊過她,才這麼一聲就十足彆扭,聲音剛從喉嚨飄出,立刻化作一股強烈的酸意,喉嚨和鼻腔,都酸酸的。

  我屏著息,看她遲了一會兒才轉過來的面容,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只是比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又蒼老幾分,卻不減素顏的一絲純真,後面短髮讓夕陽照得格外透亮,是我從沒見過的美麗銀白色。

  我一直害怕回來見她,害怕她就算不說一句話,也會令我難過萬分。她的眼睛流露孩子般的困惑,時空在迷離的眼神中飄忽,良久,她放下手上未成形的包包,些許靦腆。

  「妳是誰啊?」

  「我是小晴,我來看妳了。哪!妳最喜歡的梨子。」

  她似懂非懂地「喔」一聲,點點頭,靜靜觀看我將帶來的梨子放在桌上,掏出最熟的一顆,洗過之後開始用刨刀削皮。

  就在我快要削好整顆梨子,媽媽忽然納悶開口:「妳說妳是小晴,是我家的小晴嗎?」

  我抬頭瞧了她一眼,繼續手上的工作:「是啊!就是那個小晴。」

  她又點點頭,沉默片刻後再次發問:「那妳怎麼沒去上課?」

  「我早就畢業,現在在工作了。」

  「真的啊!我怎麼都不知道……那、那妳要記得對人有禮貌喔!這樣才不會被刁難,沒有人欺負妳吧?」

  梨汁的細末從刀片噴濺到光束中,一清二楚,比較大顆的停留在我手背上,晶瑩剔透,看上去像眼淚。

  「我現在是企劃經理,誰會欺負我?」

  「那就好,有空就邀妳朋友到我們家坐坐,啊!我都還沒整理耶!得找個時間回去把地掃一掃……」

  她的絮叼伴隨著「情人的眼淚」那首老歌,時而親切,時而遙遠,姚蘇蓉懷念而緩慢的唱腔多情地一再反問「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竟也意外對味。

  媽媽停頓一下,低頭打量努力將梨子切片的我,顯得幾分慌張:「妳的眼睛紅紅的,在哭啊?」

  我別開頭,吸吸鼻子,硬是壓下濕潤的鼻音:「沒有,我沒有哭。」

  很愚蠢的回答,但是媽媽耐心等著我將切好的梨片一一擺在盤子上,才溫柔地對我說:

  「昨天有個長得很像妳的女孩來看我,她也跟妳一樣,好像每次來看我總是眼睛濕濕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知道她的時間又錯亂了,不是昨天,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在媽媽的世界裡,「時間」永遠是混淆的。

  她看不見我,她就是看不見我!反覆告訴媽媽我是誰,也僅僅是目送著她離我愈走愈遠,而我無能為力。媽媽的記憶在各種不同階段的時空徘徊,有時是我唸國中,有時是她剛結婚不久,有時甚至是她小時候,不過她不曾看見「現在」的我,我存在她記憶中的時間趕不上她遺忘的速度,常常,我覺得是被媽媽遺棄了。

  「那個人就是我。」我淡淡告訴她。

  她聽了,又驚又奇:「是妳啊!難怪我覺得妳們這麼相像。」

  「是啊!」

  「那,妳又是哪一位?」

  我無力地回看她,想要給她回答,可是剛進門時的那陣酸再度狠狠侵蝕我的咽喉,很痛。我有沒有出現在她眼前,對她而言是沒有什麼差別的。

  就算想要不厭其煩地告訴媽媽「我是小晴啊」,終究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忍不住那麼說:

  「那個女孩哭,是因為每次來看妳,總是覺得特別寂寞……特別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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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