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相】


  不知道為什麼,Sandy的話一出口,記憶中那個總是嘻皮笑臉的顏立堯竟像幾個月前所做的夢,褪色了。

  我看著面無表情的Sandy,提起我們都不知情的顏立堯的她和她的聲音,真實感稀薄得好孱弱。

  「沒能救回來……?」

  我沒有勇氣問得太明白,只是重覆她最後的話。Sandy小小的幹練的眼珠子溜向一旁萬念俱灰的程硯一眼,聳聳肩,有何不可地說下去:

  「適度的運動還可以,像是游泳、打羽球,過於激烈的就不行。有心臟病的人還故意去跑操場,狂跑個五六圈,身體鐵定沒辦法負荷的嘛!」

  Sandy說,顏立堯是屬於那種長大後才被發現心臟有所缺陷的人,醫生預估以他心臟衰弱的速度來看,活不過二十歲。因此他高中畢業後就去住院,動了第三次心臟手術,然後十九歲即將結束那年第一次不假外出,那次外出遇上了高中時代的女同學。

  說到這裡,Sandy停一停,要看看我是不是還能聽得下去。

  坦白說,打從剛剛開始我的手腳就不由自主地顫抖,就算想停下來,也無法好好控制自己的身體,我想某一部份的我還不能相信Sandy所描述的那個人就是顏立堯吧!

  她還說顏立堯第二次不假外出,就是溜去醫院隔壁的一所國小,在操場上做了被禁止已久的運動,他日思夜想的跑步。

  「其實他每一次的心臟手術都很危險,進得去、不一定出得來的那種,說句現實話,就算他沒死於那次跑步,也可能是在手術台上吧!」

  我發軟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跌坐在地。

  「夠了。」

  程硯輕聲制止Sandy,走上前,想要攙我起來,但他的手才碰到我,我立刻受驚甩開。

  他被我的舉動嚇一跳,我也是,驚嚇之餘,我用僅存的力氣木然問他:

  「你早就知道了?顏立堯的病,還有他已經過世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我早就知道了。」

  程硯沒有否認……他為什麼不否認?

  「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們唸研究所的時候?大學的時候?」

  我希望他仍是我所相信的程硯;他卻萬分抱歉。

  「……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他的意思是,顏立堯發病的那年國三、顏立堯過世的十九歲……他在那個時候就知情了?

  就在我尋找顏立堯找得毫無頭緒、心灰意冷的時候,就在我每每為思念所苦而無助哭泣的時候。那些難熬的時刻裡,程硯其實早就知道我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

  「騙子!」

  憤怒混融著傷心的情緒爆發開來,隨著我的手重重落在程硯臉上!

  Sandy瞪大眼,對於她一向溫溫吞吞的室友出現如此激動的反應相當意外;程硯就不同了,他彷彿預測到我這巴掌,動也不動地承受,簡直就像等待這一刻已有好長一段時間,如今終於能夠如釋重負。

  他的坦然寬廣如海,一波接著一波打到了我這邊,我長久下來的等待與希望碎成浪,一落下便什麼都沒有了。

  我痛哭失聲,哭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覺得怎麼也不能待在同樣認識顏立堯的Sandy和程硯之間,因此奪門而出。

  我並沒有跑得太遠,在附近的公園逗留下來。

  無人的鞦韆看上去好孤單,這是設計給小孩子坐的,我坐上去就顯得雙腳過長,除非退後,再盪下,又盪回來,在這樣的擺盪中兩隻腳才有舒展的空間。

  五月的晚風還算清涼,在我每一次升高又降下的落差中擦拂著淚濕的臉龐,竟也有著神奇的鎮靜作用,亂糟糟的腦袋漸漸理出一片得以喘息的空白,我在恍惚中觸見葉縫間的小小亮光。

  這裡是大城市中的小公園,附近光害不少,即便如此,還是能見到天空一兩顆格外耀眼的星子。顏立堯曾經要我看看星星,他說他很像星星。

  他知道他沒辦法跟我一樣,一直長大,然後老去,現在,我已經二十四歲,他仍舊停留在十九歲。顏立堯過世的年紀的確是在他討厭的未成年。

  他說星星是無法實現的願望,他在十八歲生日那天一口氣用掉三個願望許下同一件事,他許了什麼願?活下去嗎?蒙古大夫診療錯誤,其實心臟一點問題也沒有。如果是顏立堯,他應該會在心裡這麼淘氣地唸唸有詞吧!

  我輕輕彎起嘴角,將頭輕輕靠著鞦韆鐵鍊,感到一滴淚輕輕在那裡墜落。

  經過歲月漫長的拖延,我們輕輕地……失去了顏立堯。

  有腳步聲接近,我看見程硯從樹下的陰影走出來,他的來到像這襲五月的風,寧靜溫柔。

  他走到我面前,我用雙腳停住鞦韆,為了牽就我的高度,他蹲下,誠懇地面對我:

  「他不要我說,那傢伙……怎麼樣也不肯讓我說……」

  顏立堯丟下我們,讓我們不得不隨著時間長大,來到他永遠也到達不了的二十四歲。這段期間程硯是怎麼獨自支撐這場謊言、他有多少次對我欲言又止、他曾經在大二的那年深秋什麼原因都不給地無聲哭泣……

  我伸出手,撫著他挨了一巴掌的臉龐,才碰到他,再次淚下如雨。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程硯抓住我的手,我從鞦韆上滑落,抱住他脖子,他的手也在微微發抖,深沉的悲傷從他那裡傳過來,如此真實,我們的碰觸是疼痛的,失去,是痛的。

  「他真的不在了……對不對?」

  我問,程硯什麼也不說,只是牢牢環住我。

  我們都是被顏立堯遺留下來的人,早在好久好久以前便是了。只是任性的他和溫柔的程硯聯手起來,為我打造他還在世界某個地方活著的假像。

  我伏在程硯的肩膀號啕大哭,為了我親愛的初戀情人而哭,只是遲了幾年。

  人們總是在揭發真相後,才開始後悔,後悔為什麼自己不能一直被騙呢?




  「有封信,阿堯說要給妳,在保健室。」

  龐然的絕望中,程硯乾澀的嗓音渺小得幾乎聽不見。後來,我逐漸會意,稍稍抬高眼睛,我看見天邊的星子或許早已死去,卻穿越幾萬光年,在我們的世界開始……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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