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返校過了兩天,一個醒來後就怎麼也無法再睡著的清晨,看看電子鐘顯示六點十三分,程硯抓起一件長袖襯衫套上,通過能清楚聽見打鼾聲穿透牆壁的走廊,來到運動場。

  無人的運動場在淨空的時候感覺異常寬廣,圓弧型的跑道,修剪矮短的草皮,跑道上輪狀的白線,在晦暗的天光中頗有外星球的感覺。

  他對運動不是很感興趣,有時想起顏立堯,就會想看看和他有關的事物,見到了,又覺得人生真是充滿諷刺。顏立堯喜歡跑步,顏立堯已經不能跑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種聲音吸引他的注意。一種規律的、放大不起來的聲響,一拍一拍,安穩的節奏可以持續很久很久。

  跑步的人是明儀,說實話,他並不意外,明儀也喜歡跑步,只是他沒料到會是在這麼大清早的時間。

  為了不打擾她,程硯原本打算離開,但,她跑步時那全神貫注的模樣又讓他不由自主地逗留下來。

  他永遠也想不透,為什麼只是在遠處看著她,就覺得一直這麼下去也無所謂。

  不意,明儀轉彎的時候發現他,離開跑道朝他跑來。

  「嗨!」

  她只發出一個音,便彎腰喘氣,貼身的運動T恤和短褲,展現雙腿勻稱的線條,健康清爽的形象一瞬間讓他有回到高中時代的錯覺。程硯等她休息夠了,將她扔在看台上的外套遞給她。

  「早安。」她穿上外套,給他一個朝氣十足的笑容。

  「把汗也擦一擦吧!會感冒。」

  他指指她額頭,明儀男孩子氣地用手背在額頭和兩鬢抹一抹,算是了事。

  「這麼早,你來這裡做什麼?」她一邊問,一邊拿起看台上的礦泉水坐下。

  「睡不著。」

  「有煩惱嗎?嗯……真不可思議。」

  「什麼不可思議?」

  「我總認為就算你有煩惱,也一定可以想辦法解決。」

  「我沒有那麼厲害。」

  他在隔了她兩張椅子的位子坐下來,兩人面向的方位正好是東方,能夠見到遠遠的地平線微微浮現出一層亮光,他們在初光乍現的平靜中安靜許久。

  這似乎是打從高中畢業後,他們第一次獨處,上一次說話也是好幾個禮拜以前的事了,即使日文課同班,大多時候他們也沒交談。或許是如此,起初有一陣不知該如何打破沉默的尷尬。

  後來是明儀先開口:「上個禮拜五,我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喔!」

  她將公車上所發生的讓座事件說給他聽,程硯隱瞞自己也在現場,不發一語聽她說完,她說完以後停頓好一會兒,忽然把臉埋入手心,輕聲唉叫:

  「啊─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好丟臉,做了不像自己會做的事……」

  「不是很好的事嗎?」

  她的臉還藏在手心,不肯抬起:

  「不知道好不好。下車之後,我自己想了很久,當時是一時衝動做出那種事,根本沒有想太多,沒有考慮到那個孕婦可能被我弄得很尷尬。她本來可以不用變成大家的焦點,都是我害的,她也許會生我的氣吧……」

  「可能吧!」

  「……我太多管閒事了是嗎?」

  「不過,老是想著自己是不是多管閒事,做好事的機會是會稍縱即逝的。」

  明儀慢慢離開手心,轉向他,他雙肘靠著腿,微彎著上身正在眺望遠方:

  「比起經過深思熟慮才去做,第一時間反應之下的行動更加單純,單純地想幫上忙,這樣不好嗎?」

  「會給別人帶來困擾怎麼辦?」

  「如果有充裕的時間讓妳考慮清楚當然最好,不過,萬一沒有呢?就算會給別人困擾,總比晚一步才事後後悔來得好,做好事也得兩害相權取其輕啊!」

  她望著他,無法言語。程硯側過頭,對她傻呼呼的模樣感到困惑:

  「怎麼了?」

  「沒有。」

  她揚了嘴角,抿抿唇,輕輕笑出聲:

  「鬆了一口氣,雖然還是內疚,不過真的鬆了一口氣。」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

  「雖然是這樣,不過這幾天一直壓在心上,沒辦法不去重覆想那件事。可是,現在聽你說的話,就覺得心上那顆石頭『咻』地不見,不擔心了。」

  他為她生動的形容詞而淺淺笑開:「是嗎?」

  明儀彎起安祥的微笑端詳他,有那麼半晌都不說話,後來才面向逐漸明亮的天空,敞開心房:

  「老實說,打從開學到現在,我一直很不安。不是針對特定的事,大概是因為來到新環境,面對一堆不認識的人,不同以往的生活習慣,這些都讓我感到不安。尤其是到校第一天,自己要去找報到處和宿舍,還迷路了,走到別棟大樓去。這學校好大,好多大樓,大得讓人想哭。雖然大學生活好像滿順利,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迷失的感覺也一直都在……啊!我今天會不會太聒躁了呢?」

  說著說著,她意識到都是自己講個不停。對於她的告白,程硯暗暗訝異。看著她和朋友打鬧、她也會和學伴出去聯誼、在公車上很漂亮地處理讓座事件……這些,都讓他以為她已經能夠獨立而堅強地走下去。

  由於程硯沒回答她,這次明儀問得更謹慎:「我真的太吵了?」

  「不是,只是沒遇過妳一口氣說那麼多自己的事。」

  她躊躇片刻,舉高手,伸伸懶腰,然後將雙手撐在背後,一派的輕鬆:

  「雖然是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不過日文課是例外喔!」

  「日文課?」

  「你也在那堂課裡嘛!就算沒有說話,不過一見到高中同學也在同一間教室,那個人又是程硯,怎麼說呢……就會有一種不論遇到什麼事也能迎刃而解的安心感。」

  她的說法令他錯愕一下:「妳把我想得太神通廣大了。」

  「哈哈!但是,我的確這麼想呢!只要程硯在,不管是課業上的問題、生活上的問題,你都會有辦法;又或者,即使什麼都不做,只是在那裡,那麼一切就都不會有問題。對我來說,程硯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

  他又不接腔了,明儀偏著頭,歉然對他笑笑:

  「這種想法好像挺強人所難的,不過,還是請你讓我這麼想吧!」

  「妳要怎麼想,我管不著。」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她用力起身,眺向遠方不再稀薄的晨曦,迎著那道燦爛的光,有些刺眼:

  「我有參加校慶的接力賽,三千公尺的。他也很喜歡跑步,做一些和他有關的事,總覺得有一天會再遇到他一樣。」

  她沒有說出「他」是誰,彷彿那個名字已經漸漸地……成為一個會觸及傷痛的禁忌。

  「我想要拿第一,想要完成當年他做不到的事。校慶應該會很多人吧!也許他會來,那時候就會看到我在這裡跑步,會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忘記。」

  明儀被初升陽光所滲透的背影,有說不出的透明,如同有一部份的她還活在過去,無法跟著時間的腳步前進,殘留在回憶裡,溺著水。

  她轉頭,望向程硯,明明被陽光溫暖地包圍,她嘴角的笑意還是透著幾分寂寞:

  「看著我跑一會兒,好嗎?」

  也許他還不能明白幸福之於她的意義,然而,這份陪伴肯定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即使那完全於事無補。

  「去吧!」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如果」的事,也沒有不會醒來的夢境,只是他從未想過這一拖延就是好些年的光陰。

  顏立堯已經不在了。而她在六年之後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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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