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的時序,許明杰邀程硯登玉山,那次登山團的報名人數多,一共二十來個,最小的是國中生,最老也有剛過六旬的。

  三天兩夜的行程很趕,休息空檔,許多人或坐或躺地閉目養神,沒什麼彼此深入認識的機會。攻頂當天,天還沒亮,一行人摸黑上山,在山頂上頂著刺骨寒風,等呀等呀,終於等到遠方山巒射出耀眼的光芒。

  正當大家興奮地拿起相機猛拍照,程硯不經心回頭,看見一百多公尺的距離外,有個年輕女人既不欣賞日出美景,也不拍照,她背對大家,站在一處看起來再往前就沒有路的地方,腳前有繩索圍起來的簡單護欄,不過那個年輕女人並沒有退後的意思,反而一直朝下方看。

  程硯又繼續拍攝日出,但,不知怎的,心上沒來由地介意,於是再度回頭晃晃。這一次,他的觀察持續得比較久,雖然怎麼想也叫不出她名字,單憑厚重的雪衣也看不出身材體型,她姣好的側臉卻透著與她外表年齡不合的滄桑和寂寞。

  就在她微微往前傾身之際,程硯一個箭步衝上去,用力拉住她手臂!

  那女子沒想到有人會過來,嚇著了,圓睜受驚的明眸直視眼前面露焦急的大男生,隨後,她的表情轉為不曉得他為什麼這麼做的困惑。

  由於她表情的轉變,讓程硯尷尬鬆開手,和她無言地對視一眼。

  「你以為我要跳下去?」她問,含著新月般的笑意。

  見到她笑,程硯退後一步:「抱歉。」

  幸虧其他人還忙著對日出讚嘆不已,這場小騷動並沒有受到注意。

  「不用道歉,因為我是真的想下去。」

  女子俏皮地指指下方草叢:

  「你看,我的『金平糖』掉下去了。」

  程硯跟著往下探頭望,好不容易,在下方大約二十公尺的草叢堆中發現一隻小小的棕熊布偶,所以「金平糖」是熊的名字?

  他粗略衡量一下,才掉頭對她說:「撿不到的。」

  「不過,看起來不是很陡呀!也許我像滑溜滑梯那樣慢慢地滑下去……」

  「你還沒碰到它就會先一路滑到山底。」

  他老實預告,接著又解釋:

  「那裡的石頭和草叢太多,路面會很滑。」

  女子聽完,沒什麼特別反應,依然掛著細細的笑:「但是,『金平糖』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真的那麼重要,就不應該帶那種東西來爬山。」

  「就是因為重要,才帶在身邊呀!」

  「再重要也比不上生命吧!生命一旦消失,其他的附加意義也就沒有了。」

  然後,她開始興味打量起他:「你一定是什麼都不缺的公子哥吧!」

  「就是因為失去過,才那麼說。」

  他冷漠回話,轉身就離開,許明杰則迫不及待向程硯炫耀他剛剛錯過的美麗光景。

  以程硯的標準來看,許明杰算是聒躁的了,不過,他沒料到會遇上比他更吵的人。

  回程的山路,有腳步聲三步併作兩步來到程硯身邊,他一看,原來是清晨那個掉了小熊布偶的女子。

  「嗨!一起走好嗎?」

  他沒搭理,不管怎麼說,這人都已經自動走在旁邊了。

  「你還是學生嗎?大學生?幾年級?」

  為了快速擺平那三個問題,他簡單回答:「大四。」

  「那不就快畢業了?畢業後有什麼打算?研究所?工作?」

  程硯不敢相信地暫停:「我們根本算不上認識,沒必要連將來的打算都告訴妳吧!」

  「嗯……說的對。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原來她的思路和他完全搭不上邊,而且,看起來也不是那麼識相。

  「程硯。」

  「咦?只有兩個字?跟我一樣呢!我叫王雁。名字只有兩個字,會不會讓你有格格不入的感覺?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怪孤單的。」

  王雁的短髮很柔軟,頸子後的髮絲稍微長一點,捲捲的下垂;五官則像韓國女性那樣的精緻勻稱,襯著她慵懶的說話方式,整個人散發出柔美氣質。雖然出神發呆的時候有幾分孩子氣,不過偶爾又顯得聰敏慧黠,特別是她笑的時候。

  她衝著程硯揚起嘴角:「不說話?那表示我說對了?」

  他不喜歡說謊,索性不理會。不料,王雁的話匣子再也關不上,叭啦叭啦地談起自己小時候因為姓名少了別人一個字而發生的種種困擾,等程硯警覺到她似乎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忍不住阻止:

  「一邊爬山一邊說話,不會累嗎?」

  說真的,她體力真好,臉不紅氣不喘。

  「我喜歡爬山,也喜歡說話,山上人煙少,煩惱的事就少。你不也是為了遠離塵囂才來嗎?」

  「我只是喜歡爬山。」

  「不對,那是結果。我說的是,讓你喜歡上爬山的理由,難道不是為了想逃避某些事?」

  又來了,她再次出現那種犀利到什麼都能看透的神情,然後,對著高高低低的山巒自言自語:

  「不過,這樣只會造成反效果呢!愈是想鬆口氣,卻愈是被困在空氣稀薄的地方。」

  乍看毫無邏輯可言的話語,竟能引他心中共鳴。本以為海拔愈高,應該更能隔絕思念,沒想到思念就像山上雲霧,重重籠罩,無所不在。

  來到山下,大家各自坐上自己的車子回去了,程硯和許明杰正把行李放進後車廂,王雁走來拍他的肩:

  「台大研究所,加油呀!希望你考上。」

  許明杰聽見了,有些訝異地轉向程硯。

  「對了。」

  王雁朝她自己的紅色金龜車走幾步,又回頭:

  「看日出的時候,其實你真的不用道歉。」

  程硯不解。

  「不管有沒有『金平糖』,那個時候,我是真的想下去。」

  她留下神秘的微笑,揮揮手,坐進車子裡。

  等金龜車開走,許明杰上前來:「你想考台大?之前不是才說想去清大嗎?」

  程硯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語焉不詳地:「因為一些無聊的因素,所以改了。」

  「啊?真難得耶!你這麼正經八百的人,也會受到無聊因素的影響?」

  「……已經夠了,我受不了沒有答案的現狀,沒有辦法隨心所欲掌控的東西,已經夠了。」

  「……你怎麼突然講起火星話?」許明杰活脫像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

  記得去年聽明儀談過,她很嚮往清大的環境和名字,只要避開那間學校,再見到她的機會就不會再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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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