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明儀隨即接到程硯的道歉電話。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有些受寵若驚,感覺有好長一段時間沒這樣自然地互相聯絡。

  「抱歉,我不知道自己會那樣就睡著,就連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清楚……讓妳善後,還讓妳自己回去……」

  「沒關係,我很早就回去了。許明杰呢?他還好嗎?」

  「嗯!一早走了,不過,他說他會親自向妳說對不起。」

  「咦?他記得昨天晚上的事嗎?」她寧可他忘得一乾二淨。

  「不是,是為了喝醉這件事道歉,他好像不記得喝醉以後做了哪些事,我覺得也沒告訴他的必要……如果妳認為他必須賠罪……」

  「等一下!拜託不要告訴他,真的,我沒有怪他的意思。」

  「好。」他遲疑一下,歉然地結束話題:「我得進研究室了。」

  「嗯!你忙。」想說再見,卻又臨時脫口喚住他:「那個,程硯……」

  「什麼?」

  她說得笨拙,因而微微臉紅:「不要太累了……記得休息。」

  他愣一愣,她臉上的熱意透過手機焚燒到他那裡,將分開這段時間的生疏燒得不留痕跡。

  「我知道了。」

  沉著的嗓音。單是一句簡單的話語,就讓她說不出話來,連道別也沒有便將手機掛斷。

  程硯那份潛在的溫柔一直都在,就在她以為他們之間的交集若即若離地就要斷裂,那溫柔卻隨著時間綿延下來了。

  一次放假日返家,明儀得知嫂嫂有喜了。這對新人原本計劃先享受新婚生活兩年以後再考慮生小孩的事,沒想到婚後不多久嫂嫂就懷孕,而且害喜得嚴重,吐了,卻吃不下任何東西,爸爸和哥哥都很擔心。

  明儀的媽媽很早就過世,家裡沒有婆婆照料媳婦飲食,這工作自然落到明儀身上。她努力查資料,買了一些適合的中藥回去燉煮。隔壁鄰居大嬸又教她滴雞湯,說對感冒和孕婦、胎兒都很好。

  哥哥蘇仲凱聞到廚房飄出的香味,好奇地進來探查:

  「幹嘛燉兩隻雞?我老婆喝不了那麼多啦!」

  她把他擠開,不讓他看鍋裡的東西:「順便嘛!」

  「順便什麼?」

  「呃……你不要管!我等一下再教你滴雞湯的方法,要學起來,然後多燉給嫂嫂喝喔!」

  「好啦!不好意思,麻煩妳了啊!」

  「不麻煩,家裡多了一位像姐姐的家人,很高興呢!」

  她哼起輕鬆旋律,慢慢將雞湯倒進保溫小提鍋。

  當天傍晚,明儀就回到學校,打了手機詢問程硯在哪裡。

  「我有東西想給你,方便過去嗎?一下子就好。」

  「可以,我人在研究室。」

  研究室啊!很多人在的地方的確不太方便,還是見面後再私下交給他好了。

  當明儀拎著提鍋來到研究室外,裡頭喧嘩的笑鬧聲實在不像在鑽研功課。

  她狐疑地敲門進去,有人先認出她:「啊!上次來找程硯的那個學妹!」

  她果然被當成大學部的學生。明儀暗暗打量自己,看起來真的這麼孩子氣嗎?

  程硯上前找她,後方有另一個人熱情招呼:「學妹!要不要一起吃?」

  「吃?」她搞不清楚狀況。

  「我們的美女助教今天請吃佛跳牆喔!她從五星級飯店買來的!」

  助教?她順勢循去,並不難找,在場的女生除了她之外,只有另一個人。高挑的身材,惹火的露背裝,雙腿讓牛仔褲襯脫得筆直修長。她有一頭柔順得想令人摸摸看的短髮和一張幹練又不失嫵媚的臉蛋。是她吧?那天倒在程硯懷中的女性,一定是這個美麗的人。

  王雁見到明儀,不費工夫便認出她是那個從窗口逃走的女孩。察覺到對方認出自己,明儀顯得不好意思,王雁卻走來,牽住她手腕:

  「一起吃吧!」

  站在王雁身邊,她就算是被當成高中生也都不奇怪了。明明同樣是女性,明儀還是深深被她成熟又聰慧的氣質所吸引。被拉到香噴噴的佛跳牆面前,才語拙婉拒:

  「謝謝,不用啦!你們吃就好。」

  「客氣什麼?這些人都不懂得客氣了。」

  王雁插起腰,操著大姐氣魄吆喝:

  「喂!我這佛跳牆是要慰勞你們之中最認真的程硯,他都還沒吃,結果快被你們掃光了。」

  「有啦!有啦!有留給他。學妹,這碗給妳。」

  由不得程硯和明儀接話,兩人手上各自被塞了一碗豐富的佛跳牆,程硯沒輒,對她鼓勵性地邀請:

  「吃吧!」

  她面對那碗五星級飯店的高級料理,有種無以名狀的無力感,乖乖吞嚥下去的時候,竟食之無味。

  那期間,王雁提起爬山經驗,她也是登山好手,和程硯能夠一來一往地聊開來,明儀這才發現自己完全插不上嘴,她不懂得山上見聞,不曉得程硯過去曾經在上面遇過哪些事。而當王雁不小心說溜嘴,略略提到程硯親生母親拋夫棄子的過去,被程硯狠狠瞪了一眼。

  即使王雁漂亮地帶過話題,明儀還是好詫異,她只知道程硯的父母離婚收場,卻沒想到那背後還有這一段難過的故事。

  程硯沒忘記明儀前來的目的:「妳要給我什麼東西?」

  「啊……忘了,到這裡才發現忘記帶,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她笑嘻嘻說著不擅長的謊言,將那只小提鍋藏在外套的掩護下。

  明儀並沒有停留太久,一走出系館,便暫停腳步,看向暗下來的天色。

  不但沒有把雞湯送出去,還在人家的研究室白吃白喝一頓。

  「我到底在幹什麼……」

  「妳在幹嘛?」

  「就是不知道才……」

  她警覺打住,回頭,被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程硯嚇一跳:

  「你怎麼會……」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瞧瞧擱在她手肘上的外套,反問:

  「那個……就是要給我的東西嗎?」

  有時候,程硯的明察秋毫真叫人討厭。

  明儀慢吞吞將外套拿開,露出提鍋蹤影:「是雞湯,我在家自己燉的。」

  他有些意外,從沒想過她會為他下廚煮任何東西,哪怕是泡麵也好。

  「我不知道你們助教請吃佛跳牆,你別在意,我會把雞湯拿回去給Sandy。」

  他納悶:「為什麼要給她?那不是要給我的?」

  「呃……你不用勉強吃啦!剛吃完那碗佛跳牆,現在很飽了吧!」

  她就飽得吃不下晚餐了。程硯走上前,拿走她手上提鍋,問道:

  「有湯匙嗎?」

  她遞出湯匙的時候,神情是傷心的,打心底不願接受那打腫臉充胖子的體貼。

  然而,當他們坐在系館外面的涼亭,程硯一口一口舀起那些雞湯,又緩緩吞下去,她才逐漸明白,那並不是什麼體貼,而是他安靜回報她的方式。比起客氣的道謝,比起誇張的狼吞虎嚥,他用心的品嚐更勝過一切。

  她坐在一旁,看呀看哪,雞湯冒出的熱氣好像燻到她那裡,視野迷濛起來。

  為什麼這樣的畫面會那麼有幸福感呢?她甚至私心希望帶來的是好大好大一鍋湯,如此一來,就可以一直看著他喝湯的樣子。

  不過明儀還是出聲制止:

  「別一次喝完吧!搞壞肚子怎麼辦?剩下的你帶回去,鍋子再還我就好。」

  他猶豫一下,擱了湯匙:「那就下次再還妳。」

  「好像在野餐喔!」

  迎著下一襲涼風,她愜意地有感而發:

  「你這麼忙,應該找機會出去走走才對。」

  「那就這個禮拜天去野餐,怎麼樣?我沒什麼事。」

  他罕見地主動提出邀約,令明儀喜出望外,順便靈機一動:

  「好哇!那剛好可以約許明杰一起去!」

  聽見那名字,程硯不禁錯愕:「許明杰?」

  「嗯!上次他打電話跟我道歉的時候,說下次放假要再來找我們,正式賠罪,我看就找他一起野餐好了。」

  他無好無不好地轉向一旁路過的學生,並沒有答腔,明儀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試著探問:

  「你覺得不好嗎?」

  「沒什麼好不好。有問題的,是我們兩個認知上有所出入。」

  「認知?」她愈聽愈糊塗。

  他露出「看吧!果然認知有很大出入」的表情,接著淡然地說:

  「就照妳意思吧!」

  幹嘛這麼高深莫測呀?有話直說會怎樣?心情超不愉快的!

  明儀暗自生著悶氣,這時頭頂上有人推開窗戶,朗聲叫喚他的名字。

  「程硯!再給你五分鐘,教授快進來囉!」

  他抬頭看看王雁,再面向明儀,明儀的目光還留在無人窗口,過了幾秒鐘才收回來。

  「你和你助教好像滿合得來的喔!又都喜歡爬山……」

  程硯聽她這麼說,曾有過專注的思索,這才開口附和:

  「她很特別,是一個和我非常相似的人。」

  明儀恁地屏住氣,她的心臟還殘留著那句話所劃過的銳利。程硯也說過她特別,因為她是顏立堯女朋友的關係;那王雁呢?對程硯而言,她又是因為哪一點而變得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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