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當天,明儀特地步行前往約好的Buffet餐廳。不知什麼緣故,這一趟回來,感覺格外懷念,懷念上下學走了無數遍的街道,懷念每到了這個時候夾道兩側便會響起的蟬鳴,懷念以前總有個人送她回家時的說笑打鬧。

  沒來由這麼念舊,肯定是因為同學會的關係吧!

  老同學來了八成左右,算是出席踴躍。會場上,見到許久沒見的湘榆,明儀和她戲劇化地抱在一起!湘榆在去年嫁作人婦,老公就是那位體貼的學長。這次同學會再度聚首,兩個女生聊得難分難解,中途明儀接到一通應試公司的電話,通知她被錄取了。

  「啊─我被錄取了!」

  一關上手機,明儀立刻轉身尖叫,湘榆登時還聽不懂。

  「錄取什麼呀?」

  「面試啦……不對,工作啦!最後面試那家公司錄取我了!」

  高興之餘,明儀想起應該也要讓程硯知道,才尋見程硯的蹤影,先映入眼簾的是他輕得像風的微笑。啊……是啊!他們之間已經熟稔到存在著什麼心靈感應一樣,不用言語,就懂了,就連當年與她那麼相愛的顏立堯也未必有這個能耐。

  「欸!明儀。」

  同學會進行到一半,一位女性友人挨近她,這朋友在高中畢業後漸漸失去聯絡,偶爾還能從其他同學那裡得知彼此消息。

  「我跟妳說一件事。」

  她先是要分享什麼八卦似,搭住明儀的手,拉她到比較隱避的角落,這才自在地娓娓道來:

  「很久以前我的手機壞過一次,那時還沒買新的,只好先拿更早以前的舊手機來應急。那個舊手機其實沒壞,只是我嫌它太男性化,因為是我爸不要留給我用的。」

  明儀滿腹懷疑,聊手機幹嘛?又為什麼要特地躲到旁邊來聊手機?

  「好了,我重點不是要講手機的事。」

  哇咧!她剛剛很認真聽耶!

  「重點是,有一次我帶我家狗狗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妳猜我遇到誰?」

  她見明儀直接放棄猜測而搖頭,故意拉出揭曉謎底的長長音調:

  「顏─立─堯。」

  一聽到那個名字,明儀整個人像被剪刀「咖嚓」一聲,斷了所有反應。

  她知道他在某個地方活著,也知道在那某個地方或許會有她認識的人遇到他。他跟她一樣,每天吃飯、睡覺、看電視、和朋友講電話,每天做著同樣的事,只是他們不再見面。

  「嘿!我知道你們高中畢業就分手,所以那次見面就不太敢主動提起妳的事。幸好他還是跟高中一樣,滿健談的。」

  女性友人講起他的事,生動平常,好像才是昨天剛發生過。

  明儀顫顫地用手掩住嘴,忍不住熱淚盈眶。

  「妳是什麼時候遇到他的?在哪裡遇到他的?」

  儘管她是如此害怕從夢中醒來,因而小聲輕問,距離最近的湘榆還是察覺她的異樣,走過來關心。

  「怎麼了?」

  女性友人見湘榆加入,人一多,聊天的興致更高昂:

  「就是顏立堯呀!我遇過他一次。」

  「顏立堯?」

  湘榆就沒那麼謹慎,她驚聲一呼,連程硯都聽見了,連忙丟下友人過來,滿臉少見的慌張。

  「好啦!我從頭說。」

  觀眾到齊,女性友人清清嗓子,開始鉅細靡遺地描述經過:

  「那是我大一下快結束時的事,唔……大概是在五月吧!我家狗狗只要一去公園就喜歡狂奔,我也就不用繩子綁牠,讓牠亂跑。結果等我找到牠的時候,看到牠跟一個人在玩,應該說,那個人坐在椅子上逗牠玩,我走過去一看,哇!是顏立堯耶!」

  她又提了一次那個名字,明儀屏住氣,緊張得……真的能夠看見他一樣。

  「我就直接過去認他呀!他沒什麼變,硬要說有哪裡不一樣的話,也是他瘦了一點點,比較白,感覺沒以前那麼野。他看到我,本來也嚇一跳,後來我們就聊開了,先是講狗狗的事,然後是我的近況。」

  「他呢?顏立堯呢?」

  要代替好友追根究底,湘榆強勢出頭:
 
  「他到底住在哪裡?在做什麼?」

  面對湘榆可怕的質詢,她惶恐起來:

  「那個……他沒說耶!我、我不是沒問喔!可是他都很高明地四兩撥千斤呀!你們又不是不了解,從以前他就是這樣啊!不想回答的事就打馬虎眼……哎呀!討厭,你們幹嘛都這麼咄咄逼人嘛!」

  程硯是最先冷靜下來的人,用他不疾不徐的語氣問:「還有呢?你們還聊了什麼?」

  「還有手機呀!我剛剛不是說那天我帶的手機是舊的那支?裡面有我們在九族文化村的照片喔!我有帶來。」

  她興沖沖從名牌包拿出一支極度不搭調的笨重手機,按下幾個鍵,於是他們都見到早已被這個時代淘汰的手機裡還忠實記錄著快被人們遺忘的片段。一張在纜車上的合照,明儀、湘榆以及另一名女同學,青澀的高中女生們無憂無慮地笑,非常燦爛。

  「我把手機借給顏立堯看,他看了很久,久到我還在擔心他會不會還我呢!不過,後來他還給我的時候,特地問我能不能把那張照片傳給他,當時他的表情超可愛的啦!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又真的很想要的那種表情。」

  聽到這裡,明儀忽然有種念頭,她希望友人立刻停止,不要再繼續下去,再多一點點,再多一點,就會超過她所能承受……

  「明儀,明儀,妳不覺得他對妳念念不忘嗎?他還問我,明儀好不好。」

  友人又開始在手機檔案中搜尋,然後把它遞過來:

  「對了!離開公園之前我有偷偷拍他喔!給妳看。」

  老舊的手機螢幕閃爍著畫質不犀利的照片,明儀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了十九歲的顏立堯。他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側臉,與她在高中時見到他凝望天空時的側臉,一模一樣……才這麼想,她的眼淚也隨之淌落。

  十九歲的顏立堯看起來很好,他身上的潔白襯衫鑲滿夏日陽光,閃亮得叫人睜不開眼,因此她掩住臉,止不住哭泣。

  湘榆受不了,一把推開女性友人的手機:「喂!妳不知道他們早就分手了嗎?現在還給她看這個幹嘛?」

  女性友人很無辜:「我又沒別的意思,也許明儀也想知道他的近況呀!」

  一聽見「近況」,明儀上前拉住她:

  「他在哪裡?他有沒有說他住在哪裡?有留下電話嗎?」

  朋友被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對明儀猛搖頭。這回湘榆上前將明儀拉開,痛心疾首:

  「妳問那些做什麼?他如果真的想找妳,早就跟妳聯絡了。妳還不懂嗎?他問妳好不好,只是客套話!」

  程硯看不過去,要她別再說了,湘榆反而因此爆發:

  「我就是對顏立堯氣不過啦!當初說分手就分手,什麼聯絡方式都沒有留下來,整個人就這樣從我們大家面前消失!事後又問明儀好不好。這算什麼!耍人嘛!」

  「阿堯不是那種人。」

  湘榆根本不買帳,「哼」一聲,將雙手用力按在明儀的肩膀上:

  「我知道,當初他很喜歡妳,妳也很喜歡他。可是明儀,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妳應該往前看了,已經經過六年,人家搞不好都娶妻生子,只有妳,全世界只有妳還不認為自己被顏立堯甩了!」

  她知道,說話不留情的湘榆總是為她好;她知道,原地踏步的人生是不行的;她知道,打從一開始顏立堯就不打算讓她參與他的未來。

  「我要出去一下。」

  明儀忍住抽噎,擦掉眼淚,佯裝什麼事都沒有地穿過人群,離開餐廳。

  有間便利商店外擺放長椅,明儀坐在那裡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並沒有太久,程硯便出現在她面前。他拎著她遺忘的皮包,沉著的臉上殘留一些來不及回收的著急。

  「謝謝。」

  他依舊站在原地,遞出那支舊手機:「這個,如果妳想留著,她說可以給妳。」

  面對存有顏立堯相片的手機半晌,明儀還是慢吞吞將它接過來。

  「還有,秦湘榆說,她很抱歉,她不是故意說得那麼難聽。」

  程硯在她面前蹲下:

  「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不過,阿堯不是那種道別後就跟過去撇得一乾二淨的人。身為他的朋友,我希望妳能明白這一點。」

  她作了一次深呼吸,沒有用,只能用發抖的聲音告訴他一件從未跟別人提過的事。

  「跟你說,這件事我只對你說。高三畢業後我到車站送他,直到他上火車的那一刻我都相信他就要義無反顧地把我撇下來了,真的。可是……可是當火車開動,開始離開月台,我看見顏立堯……我看見他哭了,我發誓,我看見他哭了。」

  說到這裡,她已經泣不成聲,那一年分離時狠狠撕裂的痛,直到如今,還在胸口隱隱延續著。

  「我想他是不得不跟我分開,如果是那樣,那我就不能輕易放棄……我知道這樣很笨,但是他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分手的理由,不喜歡我也好,想要出國留學也好,什麼理由都好,只要給我一個理由,或許我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

  程硯眉頭深鎖,鎖了濃濃憂鬱。明儀每一次為顏立堯所掉的淚,都是他不能還手的刀刃,劃在心口,隱藏在善意謊言的背後。

  「對不起……」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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