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留到深夜,才從醫院返回公寓。梳洗後路經客廳,曾瞥了蘇仲凱抱來的紙箱一眼,然後上網查詢肺炎和插管的相關資料。一個小時過去,心裡還是對紙箱的東西很介意,這才決定拿剪刀開封。

  他一直非常抗拒去接收蘇仲凱送來的東西,聽說是明儀病中交代的,那感覺像是在交代遺物或遺言。

  他用剪刀剪開透明膠帶,打開箱蓋,對於裡頭的物品感到意外。只看幾件,程硯便認出有一部份是顏立堯的東西。明儀特別用一張紙作隔板將箱子隔成兩半,一半放著顏立堯的東西,另一半則是程硯的。

  他一樣一樣仔細辨認,不知不覺想起許多事,直到不想被往事拉得太深,這才將箱蓋拿起來,對於上頭所寫的「回憶」感到不解。

  明儀這是什麼意思?故意把他們的物品裝在一起,純粹是為了要退還前男友的東西嗎?那又為什麼連同顏立堯的份也給他?

  良久,他依然不能確定明儀的用意,打算把箱子蓋起來時,發現蓋子底面正中央還貼著一張紙。他愣愣,那並不是紙,而是相片,他、顏立堯和明儀的合照,就在高中畢業前夕,顏立堯用他新買的相機為他們三個人所拍下的最後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的合照。

  十七歲的他們,靠在一起的畫面多麼燦爛美麗,灼燙了他眼。

  明儀心裡所想的,一瞬間,他似乎懂了。他們三個人,誰也無法與誰分割決裂,那些回憶已經隨著時間成為生命中的一部份,明儀想給他的,是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證明。

  而所謂的挫敗感也沒有意義了,對明儀而言,他和顏立堯一樣重要,並且,一樣成為了她捨不得丟棄的回憶。

  翌日,程硯一大清早便來到醫院,昨晚是蘇仲凱守夜,他說今天差不多該決定到底要不要為明儀插管,下午醫生會再過來評估。

  「她有醒過來嗎?」程硯問。

  「半夜醒過一次,一下子而已,只說她喘不過氣。」

  聽起來並不是好轉跡象。兩個大男人不發一語地待在病房,過了下午一點鐘,蘇仲凱再也耐不住幾天下來熬夜的睏意,呵欠連連。

  「要不要睡一下?這裡有我。」

  他斜眼瞅了程硯一記,頑固得很:「我出去買蠻牛,很快就回來,有事情打手機。」

  蘇仲凱出門不久,護士進來例行性地量體溫和檢查點滴罐。見到病房有張生面孔,笑瞇瞇問道:

  「男朋友呀?」

  「……不是。」

  她「喔」一聲,識相地不再追問,四下搜尋:「哥哥呢?」

  「他出去買東西,等一下就回來。」

  「好。」調整一下點滴流量,她便退出去:「醫生兩點會過來。」

  程硯想一想,不太放心,跟著追上,詢問明儀這幾天病情的變化,不過也只得到今天體溫下降零點五度的結論。

  約莫經過五六分鐘,程硯返回病房,剛關上門,便察覺到有哪裡不一樣。

  窗簾半敞的房間,能清楚聽得見外頭綿延的蟬鳴,一陣又一陣,不停歇地詠唱這世界的風平浪靜。自窗口透進的午后光線以偏西的方位停留在床頭,那片光影和前幾分鐘比起來並沒有位移多少,床頭有杯開水,藉由日光折射,在天花板上投映出金黃色的波紋,偶然間會隨著空氣無形的流動而顫晃一下。躺在床上的明儀正動也不動,睜著眼,定睛在那亮閃閃的紋路。

  程硯不由得屏息,不再前進,不敢相信她此刻是清醒的。起初,明儀無動於衷的視線駐留在天花板,似乎不能確定那晃悠悠的波紋是什麼東西,稍後,看明白了,無神的雙眼顯出一點興趣,更認真研究上頭那個發亮的圖案。又一會兒,她感覺到有第二個人在,稍稍偏個頭,望見門口的人影,這一次,她出神得更久,久到程硯懷疑她是不是不認得他。

  「我以為是哥哥。」
  
  她孱弱的聲音幾乎要被外頭蟬鳴蓋過,在他聽來,恍若隔世。程硯緩緩朝她走近,十分緩慢的步履,走在夢的邊際。他逡尋她是否真的安好無恙,一面低聲問:

  「妳覺得怎麼樣?」

  明儀疲倦地閉上眼,又張開:「頭很暈。」

  「還有呢?」

  「嗯……真的要說的話,雖然不是很餓,不過肚子真的餓了。」

  他啞然失笑:「妳這幾天只靠點滴過日子。」

  她試著用力,馬上又作罷:「不行,一點力氣也沒有。」

  「躺著就好。」

  「我想把氧氣罩拿掉。」

  「不行。」

  「我不想吸機器給的空氣,我想要跟你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

  他拿她沒輒,小心翼翼將她臉上的面罩拿起來。一卸下臉上的負擔,明儀顯得靦腆:

  「好久不見,可是我現在的樣子很不好看。」

  他不說話,微笑望著她,望得她幾分尷尬,只得移開目光,問起別的事:

  「我哥呢?」

  「去買蠻牛。他為了照顧妳,這幾天很辛苦……大家都很擔心妳。」

  她聽出他語氣中有過的躊躇,明白所謂的「大家」也包括他自己,只是在現下什麼關係都不是,不能言明。

  「我……好像知道你來過,可是身體不聽使喚,怎麼也醒不過來。不甘心……如果沒能再見你一面,總覺得好不甘心,所以,剛剛很拼命地醒過來了。」

  她一口氣說完,覺得喘,連忙深深吸入一口空氣。程硯捨不得她這份努力,一度說不出話,後來才能勉強出聲:

  「找我,有什麼事?」

  「……沒事,現在見到了,好像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我倒是有事找妳。」

  「唔?」

  他垂下眼,病房內少許的光線在他臉上映出睫毛陰影,和淺薄嘴角若有似無的坦然,他低沉的嗓音,很好聽。

  「明儀,妳哪裡都不准去,就一直待在我身邊,每天我都要看到妳的臉,聽見妳說話,每天每天都這樣。」

  那些似曾相識的語句,他說得太過穩當,反而有開玩笑之嫌。明儀笑不出來,一臉錯愕,努力在空白了好多天的腦子裡拼湊關於這些話的片段。

  不知是那記憶太叫人傷心,或是此時此刻程硯說出不像他本人會說的話,明儀恓恓惶惶地掩住嘴:

  「是不是……是不是我快死了,你才這麼說?還是我哥恐嚇你?」

  他笑她的異想天開,並且挨到她面前,讓她聽得更清楚:

  「妳那個『回憶』的紙箱,我看到了。看到了才曉得,我並不想成為妳的回憶,然後被收在箱子裡,我討厭那種被當作過眼雲煙的感覺。而且,以後不管妳再怎麼懷念過去,也不會把妳讓給阿堯。」

  那一刻,明儀覺得自己發現了新大陸,從一向沉著的程硯身上看見嶄新的特質,一份坦率的佔有,讓她不再有流離失所的孤寂感受。

  「最後一句,再說一次。」她顫著聲音要求。

  程硯輕輕抵靠她的額頭,體溫依著體溫,在想念的貼近中,他闔上眼:「不會讓給阿堯。」

  明儀扯緊嘴角,淚水迅速奪眶而出,她想伸手抱住他,但是沒有足夠力氣,當她的手滑下他肩膀,程硯先擁住她,深深擁著。

  她埋在他臂彎,為他的堅持而哽咽:「謝謝……」

  多年來,他們之間的分分合合、前進後退,在這一天差不多劃下句點。明儀體力消耗得快,不多久便說她累了。

  「妳睡吧!」

  她在沉沉昏睡前夕,硬撐著眼皮,握住程硯的手叮嚀:「我很快就會醒來,所以,別讓哥哥趕走你。」

  到底是怎麼預知到會很快醒來?他忍住想糾正她邏輯的衝動,柔聲承諾:

  「等妳醒了,我還會在這裡。」

  明儀這才放心睡去。睡了,不再做不斷後悔的惡夢,不再有深陷悲傷的表情,她睡得很沉,什麼都沒想地熟睡著。程硯在一旁安靜看著她,他喜歡她的無憂無慮,等她下次醒來的時候,從前的純真快樂一定多少會回到這安祥的臉龐,就像那年他們和顏立堯一起揮別的耀眼夏天,經過季節的更迭交替,又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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