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相遇從公車站牌開始,諷刺的是,分開的時候也是在那個地方。

  她等著,他沒來。

  子言才明白,為什麼當時對那海風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淚水止不住滑落的瞬間,她嚐到鹹澀的、潮濕的、而且停也停不下來的味道。

  然後,進入漫長暑假,他們誰也沒再見過對方,直到高中開學,沒有分班制度,學生全打散了,她的成績躍升到班上前三名,常被派去參加演講比賽、作文比賽,運動會也拿下跳高第二名和短跑第三名。因此,她理所當然被選為班長,每天早上朝會時負責點名的工作,點名簿上有幾個名字,是人緣極好的她很少交談過的,一個是陳威旭,一個是她國中時的死黨。

  「我們交往的事,不要跟別人說。」

  那年,他從淡水坐車回去的路上,主動這麼要求。

  「為什麼?」

  「……對妳不好。」

  他不願聽見有人閒言閒語著說她交了一個B段班的男朋友。

  不過,子言卻把這件足以令她快樂一整天的事告訴一位她自以為很要好的朋友,她的男朋友就是陳威旭,還交待,不要說出去喔!

  不久以後,班級之間幾乎人人曉得這件事,對他們這對不協調的組合竊竊私語。

  她總是微低著頭快速通過流言四起的走廊,然後帶著笑臉和他在公車站牌那裡見面。

  現在,陳威旭身旁那位娃娃臉的女孩子就不會有這樣的困擾。

  子言暗地裡欣羨著她偷偷染成淡褐色的那幾綹髮絲、粉粉亮亮的唇色、還有十片手指甲上討喜的花朵。

  她是隔壁班很活潑的女孩子,不畏師長監督的目光,旁若無人地和陳威旭在學校出雙入對,因此,子言也不乏撞見他們手挽手經過教室外走廊的機會。

  每當陳威旭不小心對上她的視線,他浪蕩不羈的黑色眼眸就會泛過一絲愧咎,子言不怪他當年的不告而別,她想,一定是她太無趣了,她連撒嬌都顯得笨拙,只有唸書比較在行,所以,那英文單字的小本子又重新回到她手中,陪她一個人等公車。

  不過,小本子的嚇阻的威力畢竟不夠,不多久,她又被一個高工的男學生纏住,對方特別死心眼,害她趕不上這班公車,幸好最後她趕在鐘聲響起前一分鐘狼狽地衝進教室,匆匆用手指梳理頭髮的片刻,瞥見座位在最後一排的陳威旭,先是隨著她的出現而起身,然後鬆了一口氣,坐回位子上,繼續和朋友打鬧。

  會是因為在那班公車上不見她的蹤影,而擔心嗎?

  子言搖搖頭,把準備自習的課本拿出來,先告訴自己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錯覺。




  在學校,她盡量讓自己很忙,忙得沒辦法分心胡思亂想,她主動幫忙老師大大小小的事務,管好班上秩序,在班會俐落地解決同學問題。

  然而,總是會有酸葡萄的聲音不請自來,說她在討師長歡心,還說她的模範生寶座就是這麼來的。

  子言聽了很難過,只好開始變得低調,可是青春期的女生小動作特別多,有一次數學課她被派去辦公室拿考卷,沒聽見老師明天要小考的消息,回來後詢問旁邊同學,對方卻只跟她提作業要寫哪裡。

  小考的成績出來了,她只拿到六十八分,事實上,一看到考卷上沒預習過的題目,子言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數學老師是出名的嚴厲,考不到七十分,少一分打一下,當她被叫出去,班上響起一陣不能置信的暗呼,子言更加難堪,紅著臉不知該怎麼應付同學們紛紛投來的目光,從自己座位走到講台前沒想到會是這麼遙遠的距離。

  她挨打的那瞬間,沒人敢吭聲,只有竹條迅速劃過空氣的結實呼嘯。

  下課後,班上同學仍舊對她的反應十分好奇,偷偷窺探,掌心疼痛難當的關係,子言費力地把難看的考卷收進抽屜,起身,走出去。

  她經過後面公佈欄的時候,陳威旭的眼擔憂地追隨她走出門外。打從聽見老師叫出她的名字,他就一直很心疼她的處境。

  要找到子言並不容易,廁所外、操場、籃球場他都試過了,最後才在通往頂樓的樓梯間發現她。

  她孤伶伶坐在階梯,雙腳規矩併攏,雙手交握在膝蓋上,垂著頭好像在看地上螞蟻。

  陳威旭走上去,坐在她身邊,遲疑一會兒,把一罐很像萬金油的東西遞到她面前。

  子言只是奇怪地看,並沒有接下來。

  「這個很有用,擦上去很快就不痛了。」

  「……」

  「再不快擦,手上的瘀青會更嚴重喔!」

  「……」

  他拿她沒辦法,索性把她的手抓過來,硬是把涼涼的、有很重氣味的油膏塗在她紅通通的掌心。

  她的手腕很細,似乎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夠折斷;她有漂亮的手指,修長得像彈鋼琴的手。

  幫她擦藥的時候,他觸碰到的手心又紅又燙,有兩道淺得不能再淺的瘀痕已經呼之欲出。

  一定很痛吧!他想。

  但是,那兩下竹條接連落下的剎那,還有她獨自走出教室直到現在,子言都是安靜的,沉默,是她選擇解決自己窘境的最佳語言。

  「我也常挨打啊!」他說。

  她掉下眼淚,一滴,兩滴,掉的速度愈來愈快。

  他頭一次見到她哭,不曉得能幫上什麼,只好陪她到上課鐘響。

  「上課了耶!」他提醒她。

  子言從口袋掏出潔白的手帕,在眼睛按了按:「你先進去吧!我不想讓別人看出我哭過。」

  他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這裡。

  「看不出來啦!」

  「看得出來。」她比想像中倔強。

  「我看看。」

  他半彎下腰,從下方望住她,子言因為他過份接近的面容而愣住,近到可以聞到她身上保養品香味的距離也在他意料之外,陳威旭尷尬地抽回身,倉惶跑下階梯,和她困惑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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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