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前,阿海臨時被叫到客戶那裡,處理好事情以後便可以直接回家。

  遇到那場大雷雨,剛好是他拜訪客戶後要直接回家的路上。春夏之交,對流旺盛,經常是白天豔陽高照,不到一會兒工夫就變天。當阿海察覺到微風中異常的溼氣,才抬頭,一顆大雨滴便重重打在臉上。

  嘩啦嘩啦!烏雲密布的天空瞬間下起傾盆大雨,周遭行人十分有默契地加快步伐,紛紛從阿海身邊掠過。阿海趕忙從背包拿出那把從老家帶來的雨傘,又舊又黑,來台北已經快滿半年,今天總算有它派上用場的機會。

  那是他出發前,阿嬤硬是塞進他行李袋,說台北多雨,帶著總是有備無患。

  當初阿嬤霸道的堅持,現在想來不禁感激莞爾,他甚至可以想像阿嬤翹高嘴,既強勢又得意地說:「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

  阿海跟著人潮走上捷運車廂,即使過了下班時間,裡頭卻沒有空位,他站在靠近門的位置,為了避免撞到天花板而壓低著頭。突兀身高照例引來乘客們的側目,他本人倒是習以為常,在行車間微小的搖晃中,無聊看著牆上張貼的礦泉水廣告。

  那張海報橫刷滿版的海洋,一位上半身半裸的男性面向大海,正做著伸懶腰的動作,腳邊有一罐礦泉水以同伴之姿斜立在沙灘上。那名男性是最近演出偶像劇而竄紅的演員,被女性觀眾票選為背部最性感的藝人。

  阿海的視線落在後方那片海,寬廣而閃亮的海水,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來到台北之後,他經常想起老家的海,還有夕照下沿著沙灘走的三枚黑色剪影,有時清晰得甚至能聞到又腥又黏的海風氣味。小而擁擠的車廂裡,卻滿溢海洋般的回憶。每當他想起這簡單的畫面,心臟會痛痛的。

  經過兩站,下一站是他公司的站點。平常阿海都騎摩托車上下班,今天要拜訪的客戶地點比較遠,這才破例搭捷運。

  車門開了,這一站的乘客輪流上上下下,最後一位上車的乘客幾乎是用跑的衝進來,以致於阿海和其他人匆匆退後。

  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穿著輕薄的風衣外套。她一進來,便搶走方才駐留在阿海身上的所有目光。這女人全身濕透了,雨水不停從她長長的捲髮和袖口淌下,她腳下所站立的地方很快就暈濕一片。

  「抱歉。」

  似乎意識到自己造成其他人的困擾,她一面將滴水的髮絲順到耳後,一面輕輕道歉,但冷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歉意。她不在意自己狼狽不堪的狀況,就是直視前方玻璃,外頭斗大的雨滴被強風狠狠甩在車窗上,相較之下,年輕女人十分平靜,明亮雙眼含著某種怒氣和強勁風雨相對。

  阿海也和其他人一樣,忍不住偷偷打量她,這一看,大吃一驚!咦?施佳懿!

  她怎麼這麼晚才走?一定是剛剛沒能躲過那場大雷雨而淋濕的,也沒有隨身帶著傘,看全身上下只有手上那只紙袋,連皮包都沒有。

  阿海猶豫要不要開口打招呼,不過一想到昨天為了菠蘿麵包不歡而散,不禁有些彆扭。

  車內開始廣播他的站快到了,阿海瞥瞥還握在手上的傘。

  「那個……不嫌棄的話,傘借妳。」

  他低著聲音開口,施佳懿側過頭,一時之間被迫人的身高微微嚇到,又因為發現對方是阿海而露出更詫異的表情。起先她也尷尬,稍後低頭看那把黑鴉鴉的傘,遲疑片刻,無好無不好地伸手接去。

  車子停住了,乘客們朝門口湧出。

  「喂!」

  她忽然輕聲喚他。阿海納悶回頭,看她遞出那紙袋。

  「既然你這麼好心,就好人做到底,幫我把垃圾丟掉吧!」

  「咦?」

  他狐疑瞧了紙袋一眼,不敢隨便拿。

  「拿去,一定要丟掉。」

  她頤指氣使起來,害阿海下意識收下紙袋,才回神,車門已經關閉,他著急上前一步:

  「喂……」

  阿海在月台無措地和車廂內的施佳懿對望,她並沒有繼續理睬他,伸手將流到眼睛的雨水抹去,優雅的動作逐漸變小,阿海束手無策地守望,直到車子燈光消失在朦朧雨幕。

  那班列車如同夢境一般遠離,阿海走出捷運站,滂沱大雨讓他有初醒的錯覺。

  他曾經打開紙袋察看,是一雙咖啡色皮手套,和一張集點卡。手套狀況完好,集點卡背面的表格已經蓋滿二十九個章,只差一枚就可以兌換貴賓卡。到底是什麼的貴賓卡?阿海好奇翻到正面,上頭用澄色油墨壓著大大三個字,「巧焙屋」。

  「喔!你回來啦!」

  浩克剛吃完晚餐,端著空碗走進廚房,下一秒又倒退回來,說:

  「對了,剛剛有通電話找你。」

  阿海在玄關脫鞋:「誰啊?」

  「嗯……說是你高中同學,我有把名字和電話抄下來,就在白板上。」

  出社會以後,還會主動聯絡的高中同學不多。阿海一面暗忖會是誰,一面走到牆上掛的白板前,白板上用磁鐵貼住一兩張繳費單,其中一張便條紙有浩克龍飛鳳舞的字。阿海把紙條拿下,這時,浩克欲走還留地從廚房探頭,賊兮兮地:

  「是個女的耶!認識你這麼久,好像這是第一次有女生打電話找你。」

  許靜。那個名字才映入眼簾,海邊那三枚剪影之一的影像立刻在腦海中鮮活起來!

  她總是用素色髮夾梳成公主頭,當她抬起眼,一片清明寧靜的湖泊便會透明地延展開來,她看著他,他覺得自己是赤裸裸的。

  「喂!怎麼了?」浩克見他半天不吭聲,硬是喚他回神。

  「呃……她有、有沒有說什麼?」

  「就說她已經搬到台北來了,有空跟她聯絡。」

  浩克想起自己的碗還沒洗,認份退回廚房。阿海面對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考慮良久,拿起話筒,小心按下紙條上的數字,但是一陣突來的膽怯讓他快速按下切斷鍵。

  聽著話筒傳來「嘟─嘟─」的聲響,他為自己掙扎的情緒輕輕嘆一口氣。

  「沒有辦法堅持到底的喜歡,只能算是半吊子的感情,根本沒用。」

  想起施佳懿那嗤之以鼻的口吻,他不由得扯開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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