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子民再次醒來的時候,時間才經過十二分鐘。一睜開眼,許靜坐在桌前寫東西的畫面正巧在他對面,伴隨從紙張傳出的沙沙聲,他安靜地看,持續不斷的節奏和海浪有著微妙的相似。
不久,許靜察覺到他的視線,停下筆,問道:「你醒多久了?」
「兩分鐘吧!」他不想動,還沒有完全清醒。
「既然醒了,為什麼不出聲?」
「看見妳寫字的樣子,一時之間有點混亂了,我們好像還在學校。」
那麼巧。
「你不是最討厭學校?」
「討厭啊!不過,去學校也不都是壞事。」
他聞到熟悉的清涼氣味,納悶起來:
「我臉上塗了什麼?」
「你阿嬤的青草膏啊!我看你的臉受傷了,片場的人有幫你處理嗎?」
許靜將一個小黃罐遞到他面前,那是阿嬤自製的青草膏。
「拿去,阿嬤交代要給你的,她也有給阿海,看我們之中誰會遇到你,就拿給你。」
他慢半拍接了去,注視半晌,合上手掌:
「謝謝。」
他坦率收下。許靜想起阿海私下說過,關子民嘴上說沒空回老家,其實還是偷偷回去了。
他在阿嬤看不見的地方觀察她,看她身體好不好,是不是像從前那樣有精神。
關子民終於注意到花店的安靜,問起夢露行蹤:
「妳那個……很熱情的同事還沒回來?」
「她習慣在外面找朋友聊天才會回來。」
關子民發現那本攤在桌上的週刊,大吃一驚:「妳看了?」
許靜跟著掉頭,知道他在講什麼事:「看了。」
「是拍攝的角度問題喔!事實上沒怎樣。」
「我知道。難得阿海遇到一個這麼喜歡他的女孩子,你不要搗蛋。」
他聽了,大笑幾聲,卻說不出是哪一點好笑,也許是許靜壓根兒不在意,也許是她那令人懷念的管教口吻。
「知道啦!」
他吊兒郎當應話,站起來,伸懶腰。看來小睡片刻的十五分鐘挺管用,他再度恢復精神:
「我回片場了,多謝妳的收留。」
他用「收留」的字眼,在許靜胸口注入一股酸意。這個說法並沒有錯,他回不去的老家,除了阿嬤之外,沒人歡迎他,當年那把火燒光大家對他的信任。除了台北,他沒有其他容身之處。
「關子民……」她脫口而出。
他回身,等著。
「你……」
他臉上的傷痕吸引她視線,嘴裡卻說出言不由衷的話:
「逞強是傻事,別再做危險的動作了。」
「妳認為我拍戲是在做傻事?」
不是的,她只是想說,那些動作太危險,太容易受傷。
「不顧一切的逞強,是傻事沒錯。」
面對她嚴謹的態度和淡漠的眼神,關子民滿不在乎攤開手:
「妳說,我還有什麼好失去的?」
「……你明明擁有很多。」
有阿嬤日復一日的掛念、有阿海兩肋插刀的義氣,還有……還有一個人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的等待。
「妳太高估我了。」
而他完全不願意探究那些情感,轉身離開。
許靜一直目送,直到他被片場的工作人員包圍為止。
不久,阿海過來了。最近他一下班就會來接許靜一起去找花店,看看會不會有漏網之魚,總是找到晚上十點多才送她回家。他停好機車,見到許靜獨自站在門口,不知看著什麼發呆。
「許靜?」
他喚她名字,她曉得是阿海,仍然沒有移動目光,呢喃自責:
「我……真的很不會說話呢!為什麼心裡想的事情總是沒有辦法好好地說出來?」
「我、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你看,大家都很會說話的樣子。」
原來她的定睛之處是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多三兩成群,開心地、嚴肅地說笑著、討論著:
「是啊!只是把話說出來讓對方聽見就好,就這麼簡單,不管是誰一定都能做得到。」
阿海起初一頭霧水,後來見到她受挫的神情蒙上一層惆悵的光,登時之間開竅。
「我也常常有這種感覺,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己卻做不到。」
她轉頭看他,神情亮了起來。阿海告訴她:
「跟別人比起來,自己很沒用,連一件簡單的事都做不好……我常常會這麼想。」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只要待在你身邊就會覺得安心?」
許靜抿起溫柔的笑意:
「這樣的阿海怎麼可能很沒用。」
他很緊張,每當許靜露出這種迷濛、柔得會把一切溶化掉的笑容時,他總是很緊張。
「許靜……」
「什麼?」
他真的認為自己很沒用,特別是面對許靜想坦白一切的時候。
「我……不是大善人,並不是對誰都那麼好……」
她露出一點困惑,再次笑問:「你要說什麼?」
「就是……」
還在支吾,阿海眼角瞥見攤在桌上的週刊,心生不妙:
「那個……妳看了?」
「喔!夢露拿給我看過了。」
她頓一頓,又補上一句:
「關子民剛剛來過,他說那是記者亂寫的。」
「阿民來過?」
「是啊!所以你和施小姐……」
她躊躇一下,大概意識到不該強行為阿海和施佳懿之間的關係下註解,因此改口:
「一切都沒事就好。」
方才提到關子民澄清了照片一事,許靜的臉上一度閃耀過或許連她都沒能察覺到的光采。
她掛念的事,一掃陰霾了。
施佳懿說得對,他不是不敢,而是早已能夠預知到說出「喜歡」兩個字的結果。許靜會對他說「對不起」;就算她沒說,肯定也會為難得不知如何啟齒。
他早就知道了。
可是,然後呢?這一份深埋的心情又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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