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菜說故事

　　
　　「妳對這附近好像很熟。」

　　「熟啊！我們家剛搬來台北沒多久，我就發現這個地方，算是私房景點喔！」

　　她停一停，眺向對面的芒草，讓自己沉靜下來：

　　「討厭大城市的時候就會來這裡。」

　　「妳老家到底在哪裡？」

　　一提到她懷念的老家，施佳懿又變得精神奕奕：

　　「在苗栗，我們家附近剛好是桐花的景點之一喔！」

　　她滔滔說起老家附近有什麼被報導過的簡餐店，每到五月桐花季，平常冷冷清清的街道和店家一下子全塞滿人，警察忙著指揮交通，路人忙著拍照和撿拾散落的桐花。

　　「從我們家公寓往下看，真的是很有趣的景像。芒草和桐花都是白色的，大概是這個緣故，我喜歡來這裡。」

　　阿海聽完，跟著轉向那片芒草，風來，宛如羽毛的雪白芒花宛若波浪起伏。施佳懿按住一邊長髮，凝神觀賞，芒花舞動的姿態不知怎的，就是比其他植物多了分傷感。

　　再美豔的花海，也不若芒草的滄海桑田那麼能觸及心坎呢……

　　「秋天到了呢！」

　　阿海心有所感地呢喃，她「嗯」一聲，忽然伸直按住頭髮的那隻手，指著前方說：

　　「那裡面有個墳墓喔！」

　　「啊？」阿海不相信，翹高下巴，對那片濃密芒草左探右探：「騙人，哪有？」

　　「是真的。你仔細看。」

　　她指得更賣力，一臉認真，阿海只好再次半信半疑地張望。那片芒草長得茂盛，有一波沒一波地翻湧，就算真的有，也很難找得到吧！

　　「啊！」阿海挺起上身，張大嘴巴：「有了！真的有耶……」

　　在一陣壓得特別低的白浪間，墓地灰色的水泥磚露出了一小角。

　　「它有故事的喔！五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的老伴過世了，她生前特別喜歡芒草，所以老先生就在她的墓地四周灑下芒草的種子，芒草繁殖得很快，就變成現在這麼一大片啦！」

　　她得意暫停，發現阿海正用一種匪夷所思的古怪表情看她。

　　「怎麼了？」

　　「這個肯定是騙人的吧！」

　　「是真的！我為什麼要編故事騙你？」

　　瞧她鼓起腮梆子，他躊躇一下，才低聲說：「為了讓我轉換心情，不會想東想西。」

　　施佳懿怔住，有被看穿的困窘而淺淺臉紅。

　　阿海對著自己下垂的雙手片刻，再看她，笑了笑：

　　「謝謝，帶我阿嬤去找阿民，還帶我來看芒草。」

　　「……先說好，雖然我願意為你做很多事，不過今天是為了阿嬤喔！還有，那個老先生的故事是真的。」

　　「咦？」

　　「是真的。」

　　她再度舉起手，指住排溝旁的小路上一個白髮蒼蒼的人影：

　　「他就是那位老先生，每個月都會來掃墓。」

　　阿海訝異的目光隨著那位老先生慢慢走入芒草田間，七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還相當健朗，手拿一個準備裝垃圾的塑膠袋，見到他們兩個年輕人坐在牆頭，起先嚇一跳，稍後親切地頷頷首，繼續朝那個淹沒在白浪間的墓地走去。

　　不一會兒，他略微傴僂的身形也被淹沒了。

　　施佳懿見旁邊的阿海還看得目不轉睛，不服氣地：「怎麼？你還不相信啊？」

　　「不是……」

　　他一面眺望遠方，一面微笑：

　　「真的有人可以相愛到老呢！」

　　她喜歡他的感觸。

　　阿海真心的感觸，讓她體會到一種絕對的純真，還有遙遠的距離。

　　至於那道距離是之於年歲，或是還有其他的事物，她一時分不清楚。

　　只覺得額頭作疼了起來，不是很嚴重，從剛剛就一直隱隱刺痛。

　　她碰碰額頭，想起應該是在會場被撞倒在地的時候造成的。阿海注意到她的舉動，跟著恍然大悟，硬是把她的臉轉過來：

　　「對了！妳的傷口一直沒有處理……」

　　「又沒有怎麼樣……應該沒有怎麼樣吧？」

　　她不放心的是破相問題，匆匆拿出隨身鏡，照見額頭上那道紅腫的帶血傷痕，失聲哀叫：

　　「天哪！好醜喔！」

　　「笨蛋，那不是重點吧！不要動。」

　　他掏出衛生紙，謹慎地幫她把傷口周圍的血跡擦掉。由於這算細活，聚精會神的阿海非常靠近她。施佳懿很少在這麼近距離下面對阿海（當然她投懷送抱的不算），不知不覺變得緊張。

　　她由著他端起自己下巴，處理額頭傷口，順便貪婪地將他笨手笨腳的著急模樣收在眼底。如果對方是阿海，那麼她一定也可以愛他到老。

　　她忽然明瞭方才意識到的距離感，是她並不會長駐在阿海生命中的距離。

　　一想到這兒，她輕輕抓住阿海扶住她下巴的手：「可以了。」

　　「血都乾掉，不好擦。我看我們等一下得先找間藥局……」

　　「已經不痛了。」

　　她柔聲說，卻是強顏歡笑的神情。阿海愣了愣，不明白她突來的悲傷。然而，某一部的靈魂懂得，當他面對許靜的時候，左邊胸口的位置也會酸酸、痛痛的。

　　他望著她，在她清明的瞳孔中照見自己，深知自己一直住在她心裡。她痛著，好像受傷的人是他一樣。

　　他們在同一個世界，沒有其他人的世界，緊密相依。

　　當那片白色海浪沙沙沙起舞的時候，他們接吻了。

　　不是刻意，沒有勉強，彷彿在那一刻，洪流中的某一個時間點，那個心瀕臨破碎又幾近圓滿的分界，他們就應該親吻彼此。

　　阿海捧著她的臉，稍稍離開，施佳懿看上去朦朦朧朧，他還聞到舒服的香味，施佳懿不擦香水，那是名牌乳液的味道，會想起年少時二三事的懷念味道。而那些年少輕狂早已隨著幾次芒草的花開花落消逝，要緊抓住最後的什麼似，他又輕輕吻了她，感受到鮮活的心跳，又快又激烈，不知道是他的或施佳懿的。他睜開眼，這一次施佳懿的神情透著困惑和羞澀。

　　她的臉，驀然間在他眼底好清晰！這並非意味阿海從前沒有好好看過施佳懿，而是她的存在在他生命中倏地深刻許多，不再是稀薄表像，而是像火所用力烙下的印痕。

　　那份炙熱瞬間叫他清醒！阿海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事，驚訝退後。

　　他失措的反應叫施佳懿受傷，很痛！她想大概是和那次擁抱如出一轍，親吻，是為了一時的感激之情。

　　「我要回去了。」

　　她宣告式地說完，表現出什麼事都沒有，快速起身，輕盈走下圍牆階梯。每走一步，心像碎掉一般地剝落著。

　　「施佳懿！」

　　「我自己走路回去，我家很近。」

　　她頭也不回，兀自往前走。阿海跳下圍牆，追上去。

　　「施佳懿，等一下……」

　　「明天我就會去上班了，不用擔心。」

　　「我不是要說這個，妳等一下啦……」

　　原本顧著往前走的施佳懿回過身，倒退走，然後輕鬆告訴他：

　　「你該不會在意那個吻吧？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那又沒什麼。」

　　「妳在說什麼啊？正因為不是小孩子，所以不可能沒什麼的吧……」

　　「那麼如果你是要告訴我，」

　　她收起笑臉，不再藏匿憤怒：

　　「剛剛那個吻，是因為你很感謝我，或者是你不小心的，那我會很生氣，很生氣！」

　　「我沒有……」

　　「你如果閉嘴，那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寧可那樣，也不要聽你說……」

　　還來不及說完，阿海一個箭步上前，一手將她拉近，蠻橫吻她。

　　他的舉動完全在施佳懿的意料之外，直到阿海離開她的唇，她都還說不出話。

　　阿海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無奈的語氣：「先聽別人把話講完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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