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的十二月天空,直到施佳懿上了火車才開始飄雨。她為自己慶幸了一下,找好座位,然後撥手機給阿海,阿海沒接,於是留訊息告訴他,她剛順利向遊樂園的主管做完草案簡報,現在要過去找他了。

  接著還想打上一些安慰的話,不過反覆刪掉幾個字以後,她發現自己在安慰別人的字句上相當詞窮,最後只好作罷,轉為看看窗外雨景。

  細細水流好幾次切劃過她在玻璃上的倒影,忐忑不安的表情清晰可見。她別開頭,深呼吸,試著改變緊繃心情,這樣阿海才不會見到這張苦瓜臉。

  一整個晚上都沒接到阿海消息,也許阿嬤是撐過來了。都拖這麼久,應該就不算是病危了吧?她擅自為「病危」下定義,然後開始設想最有可能的結果。

  最壞的是,她是說「最壞」,萬一阿嬤變成植物人,她可以想辦法將阿嬤轉到台北的醫院,請個細心的看護;如果阿嬤只是行動不便,沒辦法自理生活,那更有理由把她接來台北就近照顧,當然還是要請個細心的看護……總之,只要是錢可以解決的事,都不是問題。

  她還在鬼打牆似地盤算著,手機作響。一見是阿海來電,施佳懿開心接起電話:

  「阿海,看到我的訊息了嗎?阿嬤還好嗎?咦……?什、什麼時候?這樣啊……那,不用來車站接我,我坐計程車去你家,嗯。」

  她慢吞吞將手機收進包包,發呆一會兒,倒向椅背,再度面對清冷的雨景。

  「我果然不是安慰人的料哪……」

  這雨,淅瀝瀝,淅瀝瀝。或許比她更懂得體貼人的心情吧!

  台北的雨勢愈來愈大,經紀人見關子民老倚著窗邊站立,挺煩躁的樣子,順口要他放輕鬆:

  「等一下就輪到你了,你放心,聽說前幾位的試鏡者導演都不滿意,我們的希望很大喔!」

  「……你後悔過嗎?」

  「啊?什麼?」

  不知道他是對著外頭的雨說話,或是對著摸不著頭緒的經紀人。經紀人以為他指的是工作,以振奮的音調為他打氣:

  「不用怕什麼後不後悔,全力以赴,盡力而為就對了。」

  「嗯……也是呢……」

  忽然,下一秒還心事重重的關子民,掉頭跑走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連讓經紀人出聲喊他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眼睜睜看他離開門口,離開試鏡會場,離開所有的機會。




  阿海的爸媽和一些親戚昨晚都來到老家,經過一天的沉澱,傷心情緒的高峰期也過去,他們開始商談後事應該怎麼辦理。

  靈堂就設在客廳,阿嬤的遺體平穩躺在方正堅固的棺木中,還沒封棺,才剛從外面進來的阿海看得見她宛如熟睡的面容。

  屋內正在認真談事情的長輩們沒注意到他,他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一種奇怪的違和感襲上心頭。醫生宣告阿嬤某一個時間點,死了,但為什麼現在的她看起來好像上前搖搖她,就會再清醒過來一樣。如果阿嬤沒有死,肯定不會安份睡覺呢!家裡客人這麼多,她會忙進忙出地準備水果、茶水,或是炒一盤拿手好菜出來。

  可是那個總是活力十足的阿嬤,無論在這個家的哪一個角落,已經怎麼找都找不到了。

  阿海退到外頭,想到後院養的雞餓了一整天了,於心不忍。他找出飼料,才剛走進雞圈,那些雞拍著翅膀蜂湧過來,圍著他咯咯叫個不停。

  他不是很認真地朝地上撒出幾把飼料,然後觀看牠們擠成一團搶食物。

  「阿海。」

  聽見許靜的聲音,他才注意到她來了,她右手提著一個悶燒鍋。

  「我帶海鮮粥來。我媽說,你們可能會忙到忘記吃午飯,一起來吃吧!」

  他抱歉地扯開一點笑容:「我其實還不餓。」

  許靜並不勉強,她彎身將悶燒鍋擱在地上,探頭朝簡易的雞圈瞧:

  「在餵雞?」

  「嗯,也不能一直讓牠們餓下去。」

  他跟著回頭看,把飼料罐放回原處,轉開接在牆上的水龍頭沖洗雙手。洗完,發現許靜還沉靜地注視他。

  「他沒有回來?」

  輕描淡寫的問法像微風,稍不注意就會錯過。

  起初,阿海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後來才四兩撥千斤:「沒有,他……很忙。」

  許靜點點頭,稍微抬高下巴,打量起這幢歷史悠久的平房,又因為屋瓦所反射的太陽光而瞇起眼:

  「在這個地方蓋起一棟海邊所有人都知道的大房子,你能想像嗎?」

  許靜說話不會沒頭沒腦,阿海困惑地等她說下去。她告訴他關於那棟關子民將希望全寄予上去的房子,然後補上一句:

  「他那個人一向很幼稚,為了一棟房子不回來,的確很像他會做的事。」

  阿海低下頭,又蹲下去,一時的百感交集使他找不到適當的詞語。許靜來到他身邊,跟著蹲下,柔聲說道:

  「幸好你在。阿嬤生前你就守在她身邊,現在還是在這裡。你阿嬤……並不是一個人喔!」

  溫柔的力量,他一向無法招架,阿海的頭垂得更低,他一隻手緊抓頭髮,背部微微抽搐著。

  「但是最重要的時候我不在……她昏倒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我還寧願在這裡的是阿民,那樣阿嬤一定會比較高興,天知道她想他想瘋了,她想瘋了……」

  「阿海。」

  見他激動起來,許靜伸手撫撫他的背,一次又一次,然後在他比較冷靜的時候,像要分享什麼秘密般地輕輕說:

  「不一定哪!你阿嬤告訴過我,她最不放心的是阿民,最讓她感到驕傲的,則是你。」

  大徹大悟的悲哀一如洪流,將好多阿嬤昔日身影的記憶沖刷而來!他再也抵擋不住,狠狠痛哭。

  人們哭泣的時候,應該說什麼好呢?節哀順變?這一點感情也沒有。不要太難過?聽起來像廢話。我會一直陪著你,又顯得矯情了。

  施佳懿在腦海裡一一過濾掉不中意的安慰話,直到她停下腳步,這才明瞭。

  原來什麼話也不用說,只要一起擁抱悲傷就好了。

  她望著在院落的阿海和許靜。那,如果傷心的人是她自己的話,又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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