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瞇瞇眼背著書包趕到校門口,瑪雅就像發洩完畢的小孩,恢復平靜,和他一同步行回去,只是這一趟路程比往常死寂,他們共撐一把傘,雨絲淅瀝瀝地在周圍拼命打破沉默。瞇瞇眼似乎稍微猜到什麼,忍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發問:

  「妳……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呢?」

  瑪雅停下腳步,想了想,繼續往前走:

  「完全沒聽你說轉學的事。你認為一聲不響地離開,就可以躲開我是嗎?」

  「不是!我才沒那樣想!」

  他一下子激動,一下子失落:

  「我很討厭一直轉學,要離開好不容易才變熟的地方,每次都很捨不得,『要轉學』這種話也漸漸說不出口……哈!應該說,不想說吧!」

  她若有所思打量他強顏歡笑的側臉,問:

  「即使是過著被踩在腳底下的日子,這裡也有讓你捨不得的地方嗎?」

  瞇瞇眼也面向她,他這一次的凝望異常專注,欲言又止,最後對著頭頂上的傘面打出一個噴嚏,才慢吞吞地:

  「有啊!」

  瑪雅沒再接腔,那一刻,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後悔,後悔在頂樓對他所做的事。但她是瑪雅,絕不可能說出「對不起,我錯了」那種話,所以她抿緊唇角,不發一語。

  又走了一陣,她主動停下來,環顧四周,瞇瞇眼跟著看一遭冷清的街景,不解:

  「怎麼了?」

  「那隻狗……這幾天都沒出現。」

  「對耶!我去問問看。」

  平常只要走到這附近,小黃一定跑到瑪雅跟前,舔舔她的手,撲到她身上跳一跳。賣米酒的王伯伯不在家,瞇瞇眼找鄰居問情況,才知道小黃已經失蹤好多天了。把小黃當作自己孩子的王伯伯這陣子經常關門不做生意,就是外出尋找小黃的蹤影。

  王伯伯的妻兒好幾年前相繼過世,一路陪伴他的就是小黃,小黃是他的心頭肉。

  鄰居晃晃遠處,確認王伯伯還沒回來,壓低聲音感嘆:

  「其實有人在小黃失蹤的那一天看到牠被賣狗肉的人載走,沒人敢跟王老伯說,我想,小黃應該是凶多吉少了。」

  不願意死心的瞇瞇眼只要一有空便會到處亂晃,打聽小黃下落。瞇瞇眼很抱歉地向瑪雅告假,他沒辦法跟她一起回家,不過瑪雅卻這麼回答:

  「你想走哪條路回家,是你的自由。既然我答應過要和你一起回去,就會做到。」

  就這樣,瑪雅拐彎秣角地開始和瞇瞇眼一起尋找小黃,日復一日,小黃依然沒有回來,王伯伯卻消瘦許多。

  街坊鄰居看不下去,要瞇瞇眼幫忙勸王伯伯死心,再這麼下去,不僅生意不用做,連身子都會搞壞。

  瞇瞇眼好為難,要對王伯伯說出小黃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他吞吞吐吐,根本說不出口,而王伯伯還拿著期待的眼神等他,以為他帶來什麼好消息。

  「我看過一篇研究報導,動物不只有一個家,不管是狗還是貓,都會再找第二個落腳處,所以,說不定小黃是回到牠另一個家去了。」

  提出如此專業看法的人,是瑪雅。瞇瞇眼還在發怔,一旁鄰居趕忙七嘴八舌地搭腔,誰家的狗幾年前也從高雄走回台北的老主人家去,誰家的貓每天都習慣到隔壁街的某戶人家要食物等等。

  最後王伯伯想開了,他苦笑著自我安慰:

  「是啊!小黃大概是給別人收養了,那邊的食物比較好吃吧!」

  看到這樣的王伯伯,讓每個人都心酸,同時也鬆口氣。瞇瞇眼送瑪雅回家的路上,好奇求證:

  「妳真的有看過那篇報導?」

  她當他廢話:「當然沒有。實話也好,謊話也好,我只是受不了你一句話也不會好好說。」

  「妳好厲害。」他好生佩服。

  面向平日有小黃蹦蹦跳跳的路面,瑪雅悠悠然說道:

  「現實是殘酷的,所以才會有謊言的存在。只不過……謊言這種空虛的東西,久了,就會食之無味。」

  「不過,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痛苦的事,人們或許就不會知道什麼是幸福了。」

  開口反駁她的瞇瞇眼驀然變得成熟穩重,脫去怯弱的氣質,在她訝異的眼底竟比印象中還要強大,強大而溫柔。

  回家做完作業,瑪雅拿出從瞇瞇眼那裡搶來的隨身碟,戴上耳機,按下開關。

  就這樣,在接近午夜十二點的寧靜晚上,她聽見好多聲音。有腳踏車叮鈴叮鈴的鈴聲,有遠處噴射機穿越雲層的尾音,還有遊樂園大家一起齊呼的尖叫。

  乍聽之下,瞇瞇眼錄下的東西淨是些再普通不過的聲響,但瑪雅不由得聽得入迷,她甚至能說出現在潑街罵婦的人是賣菜的林太太,還有垃圾車有點走音的音樂肯定是出現在下午五點半的光景,筐噹筐噹鐵門拉下來的噪音則是陳醫師準備關店門去接小孩了。這些片段間雜小黃汪汪的狗叫,還有瞇瞇眼和誰聊得起勁的說話聲。

  其他檔案則是陌生城市的陌生聲音,卻是他曾經駐留過的地方,瞇瞇眼以這種方式記錄他那一份份捨不得道別的心情。

  瑪雅聽完所有的檔案,天也亮了,她望向窗口,有些不能適應來自地平線上的亮光而微微瞇起眼。又是新的一天,距離瞇瞇眼最後一次到校日還有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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