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腳步近了,寒意一天天加深,怕冷的洛英幾乎每天圍巾手套不離身,全副武裝去上學。這幾個月,上下學的路上已經遇不到禹承了,她孤單踩過長長堤防,偶爾洛欽和她同路,卻在不經意的時候喃喃自語:

  「不知道禹承哥現在怎麼樣了……」

  她的目光隨著口中呼出的霧氣緩緩上抬,凜冽的天空底下,什麼答案也沒有,多年來最要好的朋友宛如這陣白煙,輕輕地、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當晚吃過飯,正幫忙把碗盤拿到水槽給媽媽,客廳的洛欽大聲喊她聽電話。

  「是禹承哥的媽媽耶!」他一面說,一面將話筒交給洛英,還一臉訝異。

  洛英接電話前還在猜測是不是又要她幫忙勸說之類的,誰知才出聲,禹承的媽媽立刻開門見山:

  「洛英,妳今天有沒有看見禹承?他有去學校嗎?」

  「啊?這個……」平常都見不上面哪,又不是只有今天:「沒看到耶!怎麼了嗎?」

  沒想到電話那一頭哭出聲,把洛英嚇壞了,慌慌張張詢問原因。禹承媽媽深呼吸,試著恢復平靜,可是言語之中還是夾雜啜泣。

  「禹承昨天又跟他爸吵架,這次吵得很兇,雖然說的是氣話,可是他爸講得太過份了。他對禹承說,如果他將來不能當醫生,那養他做什麼……之後禹承就跑出去,從昨天晚上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咦?離家出走嗎?」她吃驚大叫,使得洛欽好奇地探頭觀看。

  禹承的媽媽繼續邊哭邊講:「我問過他的朋友和老師,都沒有人見過他,該找的地方也找遍了。我想再問問妳這邊有沒有消息,如果還是沒有,等一下我們應該就會報警……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我也幫忙找,胡媽媽妳不要擔心,有消息我就給妳電話。」

  掛了電話,洛英緊急向父母說明來龍去脈,然後推洛欽一把:

  「喂!分頭去找!」

  外頭天色已黑,姐弟倆分配好負責的地區,各自騎著腳踏車出門。

  「居然離家出走?沒邀我?不對,不對,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她使勁踩動踏板,找過學校,找過禹承和學姐所有約會過的地方,跟無頭蒼蠅一樣在市區胡亂晃,最後靈機一動,直奔胡家的大醫院!從小到大在那裡玩過無數次捉迷藏,禹承習慣躲藏的地方她一清二楚。

  洛英快步上樓,推開頂樓鐵門,繞到水塔後方,漆黑的一隅只有冷風呼嘯而過。

  「沒有……?」

  她喘著氣,希望落空,頓時沒了頭緒。如果連這裡都找不到人,就真的不知道還能上哪兒去找,禹承該不會到他們沒人想得到的地方去了吧……

  洛英不由得著急起來,心中不安也跟著加劇,甚至開始揣測各種糟糕的情況,加入幫派、吸毒、自殺……她的胡思亂想把自己嚇到心跳都快停止。

  「為什麼要這樣?離家出走是可以走去哪裡?他媽的大混蛋!」

  罵著罵著,洛英來到女兒牆前,高高的頂樓,這個小城鎮的夜景一覽無遺,遠方有一列長長的燈光直線滑行,是火車,從這個城市到下一個城市去,禹承該不會也搭上那樣的列車吧?

  紊亂的呼吸慢慢調勻,洛英也逐漸平靜下來,她望著遠方,望呀望的,都有點想哭的衝動,禹承,去哪裡了呢?


  洛英,我們哪一天……去盡頭看看吧!


  她睜大眼!昔日呢喃的嗓音拂過耳畔,隨著頂樓上的風盤旋而去。

  「堤防……還有堤防!」

  新的可能性靈光乍現,洛英立刻轉身離開醫院,再度騎著腳踏車朝堤防前進。

  那裡在夜晚格外冷清,長堤上佇立著一整排路燈,一盞盞朝看不見的盡頭延伸過去。

  靜謐的冬夜,被刺耳的煞車聲劃破了!在那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近前,坐在地上的禹承回頭,看見頭髮被風吹得凌亂的洛英,輕輕扯開一抹笑。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如果真的會被誰被找到,那個人也一定會是妳呢!」

  她慢慢上前,握緊手,雙眉高揚:

  「你不要對我笑,我可是很生氣的,氣到想痛扁你一頓!」

  他收斂起來,面向沒有燈光的前方,這裡就是堤防盡頭,離火車的軌道不遠,地上的水泥建築只到這邊便止住,留下一道階梯直達下面的荒煙蔓草。

  「再不離開那個家和學校,我覺得我快沒辦法呼吸了,讓我逃開一下有什麼關係?」

  「所以你逃到這個鬼地方嗎?然後呢?胡禹承,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裡才不是什麼很棒的地方!什麼也沒有!逃避的人不管到哪裡去,什麼也不可能得到!」

  「不要連妳都對我說教。」

  「這才不是說教,我只是把事實說出來而已,你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只是故意裝傻!」

  她不留情的話語刺激到他,禹承憤怒站起來,發起脾氣:

  「妳不要裝作什麼都懂!妳不是我,被擺佈的人不是妳,快被壓力逼瘋的人不是妳,憑什麼教訓我?我偏偏要做一堆我爸媽不准我做的事,妳管不著!」

  「少把自己講得那麼可憐!你只是在撒嬌,故意做一堆讓人擔心的事,其實是想看看大家還在不在乎你吧?你混蛋!」

  她雙手用力推他胸口,害禹承重心不穩地退後:

  「做這些事又能怎樣?不做醫生又能怎樣?我們現在才十七歲,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可是不要逃,胡禹承,你給我好好地待著,十七歲遇到的壓力,到了十八歲就一定會過去,所以你不要逃!不要逃!」

  禹承望著她,眼眶有些濕熱,洛英的眼睛看上去也朦朦朧朧的,胸口揪得好難受。有人要他不要逃,要他留下,多麼溫柔的命令啊……

  洛英走到他面前,輕輕拿走他胸前口袋中的香煙,一手捏皺紙盒,直直看住他的臉:

  「不要抽煙了,禹承,回家吧!」

  他苦澀地開起玩笑:「我一個人在這裡的時候,只有香煙最講義氣地陪我呢!」

  她也抿起一道笑意,眼淚卻掉在臉頰上:

  「可是,如果將來我會活到一百歲,而你只能活到五十歲,那怎麼辦?」

  「哈!是啊!妳想得那麼遠啊……」

  「笨蛋。」

  洛英罵他的時候聲音微微顫抖:

  「你要下定決心活到一百零一歲啊!那個時候一定會覺得十七歲的胡禹承笨得跟豬一樣,竟然還離家出走,竟然會煩惱當不當醫生的問題,竟然害我拼命找你一個晚上……」

  她的哽咽剎那間埋入禹承的外套裡。在外頭待了一整個晚上,外套凍得好冰涼,不知是不是被這陣低溫嚇到,洛英怔怔的,任由他緊緊抱著自己。

  禹承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好久,他們之間沒有人先離開。

  「妳錯了……盡頭不是什麼都沒有,有孫洛英在那裡啊!」

  寒風雖然沒停,溫柔的言語,在孤清的長堤上份外煦暖,她聽啊,心上有什麼酸酸地融化了,酸得她眼淚一滴、兩滴地落下。為什麼回來的人是禹承,哭得最厲害的人卻是她呢?

  依稀,禹承將她摟得更緊。

  彷彿繞了好一大圈,最終還是回到了最想來的地方,這個擁抱,就是那個地方。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