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向他說明課輔的事,一群大學生每個禮拜會去一個鄉公所旁的教室,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都在那裡作功課,通常會來的學生大多來自弱勢家庭,比如單親或是父母忙於工作以致於沒空顧小孩。

那群小學生見到我和老四一起來,興奮嚷著問老四是不是我男朋友。

「他不是,他今天是跟屁蟲。」

見我神速否認,老四有些不滿:

「喂,遇到這種問題,好歹要稍微臉紅心跳一下吧?」

「你一定不喜歡這種虛情假意,還是免了。」

我和老四三不五時就鬥個嘴,他漸漸習慣了,不僅不生氣,有時還會露出好看的笑容。

社長是一位大三學姐,舉止和穿著偏向男性化,對小孩卻十分有一套,大家都控制不了的混亂場面,只要她出馬,必定井然有序。

社長熱情邀請老四幫忙課輔,他大少爺反正閒得慌,用一種「我就勉為其難答應」的臭屁態度加入我們。

課輔的工作通常是以幫小學生看作業、教功課為主,沒事的時候就讓他們畫畫或看課外書。

大部份孩子看到我們出現都很開心,除了一位小一男生,我們都叫他小西,他只跟爸爸一起住,而他的爸爸聽說長期失業,偶爾打打零工。

小西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長相普通,成績中下,沒有學任何才藝。

而且,他最沒有互動感,嘴巴總是閉得緊緊,要他做什麼事都不配合,卻非常愛搗蛋,他會亂踢前面同學的椅子,也經常用彩色筆畫花別人的衣服。

舉例來說,正當老四用心檢查學生作業,他垂放在椅邊的右手就被畫上一個鬼臉,因為紗布包太厚,所以老四渾然無覺,等到一發現,立刻暴跳如雷:

「臭小鬼!你幹什麼?」

計謀得逞的笑意滑過小西微髒的臉上,然後一溜煙逃回座位。

「他居然願意主動接近你耶!」我表現出很欽佩他。

老四把右手舉到我面前:「這是哪門子的接近?」

「嘻嘻,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不過,小西沒有安份太久,他離開座位時故意踩過老四的腳,當然不嚴重,老四卻用他的大手用力壓住小西頭頂,制住他:

「你看我不順眼是不是?有沒有人教過你道歉?」

「哼!」

小西揮開他的手要走,老四又按住他的頭,他再揮開,老四又來。後來惱羞成怒,小西撲上前,雙手猛搥老四,老四當然也不甘示弱地架住他。

「不要碰我!」

「明明是你在碰我!」

「是你!」

「你看,你現在又碰到我了。」

我們這群課輔的人和其他孩子目不轉睛看他們的打鬧,因為,太幼稚了,怎麼會有這麼幼稚的大學生呢……

話又說回來,多虧有老四耍寶,今天的課輔好熱鬧啊!

在五點整結束課輔之前,社長讓學生們一一上前來領他們的小禮物,我站在一旁觀看,望著他們每張臉上洋溢興奮和快樂,期待著會有什麼好事即將發生。比起參加舞會或聖誕晚餐,我覺得那些臉蛋才是耶誕節前夕應該有的表情。

「要一直保持下去啊……」

在我身邊的老四聽見我祈禱般的呢喃,掉頭瞥瞥我,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依然安靜。

學生和社友們紛紛離開了,我偷偷叫住小西,他一臉警戒,並沒有離我太近。

「上次的故事心得我很喜歡,依照約定,這是給你的獎勵。」

當我從背後拿出那個變形金鋼的背包,他頓時雙眼發亮

但他沒有伸手拿,不像其他習於接受禮物的孩子,反倒是用不確定的眼神看著我,害怕得到了什麼、就要失去了什麼

「你不要,那我要了。」

老四站出來幫腔,作勢要取走背包,小西撲上來,搶走背包,還推了老四一把。

「很痛耶!」

老四撫著肚子瞪他,我明白他是故意無病呻吟。

小西將背包當寶貝一樣地抱在懷裡,真誠地注視我許久,然後使勁點個頭,朝他每次回家的方向跑去,路上還一度停下來,回頭望望我們。

「嘖!連個道謝都不會說。」老四放下手。

「他已經說了。」我目送他消失的街角,微微一笑。

騎車往百貨公司的路上,老四對於小西所講的故事心得感到好奇。

「他到底說了什麼?」

「我們會請小朋友在看完一本故事書後,上台分享心得。小西雖然會看書,卻從來沒分享過。後來有一次我等大家都走了,半強迫地跟他作約定,如果他願意分享,即使只有一句話,就送給他一個變形金鋼的背包,你看嘛!他連書包都是用很舊的手提袋。」

就連衣服也是,不知道是拿了誰穿過好幾年的衣服來穿,有的尺寸太小,看上去變成少一截袖子或褲管的布套在他身上;有的衣服過大,穿上去又變成穿洋裝。

明明還是個應該有媽媽照顧生活的年紀,他卻必須學著什麼都自己打理。

「小西那天讀的繪本是《恐龍戰紀》,大意是在說長頸龍被暴龍攻擊,身為主角的小恐龍很勇敢地出來反抗。我就引導小西問他是不是也有做過勇敢的事。」

講到這兒,我又回想起當時小西那低著頭、欲言又止的複雜表情:

「鼓勵他好久,小西終於說了很簡短的心得分享,他說爸爸打媽媽,他保護媽媽,然後,媽媽就走了。」

某一天突然帶著行李離開,沒再回來過。小西說完以後,眼眶紅了。

然後,我也是。

「我啊,當時二話不說抱住他,他嚇壞了,那可是我第一次抱家人以外的男生呢!哈哈!」

我用笑聲掩飾鼻頭酸起來的鼻音,坐在我後座的老四不答腔,半晌,他用左手推我的安全帽一下:

「妳才是那隻長頸龍吧!會保護別人的那隻。」

他的話語好暖和,不知怎的,好不容易才平息的酸意又翻騰起來。

之後,我們沒再交談,我一直想著,幸好老四今天來課輔,讓孩子們聖誕節前夕的傍晚變得好熱鬧;幸好老四樂意和小西槓上,巧妙地叫彆扭的小西收下變形金鋼背包;幸好,老四在,一無是處的我覺得自己的存在還是有那麼一點幫助的,不論是對802那個房間而言,或是對小西而言。

 

 

我們在百貨公司的騎樓下車,我從背包拿出一份裝有文具的紙袋,直直遞給他。

「來,這是你的,我特地多包一份。」

老四十分意外,他既警戒又納悶的神情看起來和小西真神似。

「課輔辛苦了,這是獎勵,耶誕快樂。」

我給他一個毫不保留的笑臉,他從呆呆凝視那紙袋的神情中回神,鄙睨冷笑:

「我都不知道幾百年沒在用自動鉛筆和橡皮擦了……唉!就當古董收集吧!」

冷笑完便順手將紙袋塞進外套口袋。

個性真是難搞啊!如果我們一開始不是以敵對的關係相識,他會不會坦率一點呢?我沒來由這麼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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