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拓也取代秋本先生的工作,我又再度和原小姐起了爭執。

  早有免不了要挨一頓罵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會比上次的導演事件要來得困難重重。向原小姐求了好幾天都不成功,最後我索性硬著頭皮賭氣:

  「如果不是秋本家的人開的車,我就不坐。我寧願去考駕照,自己開車,妳知道我一定會那麼做。」

  原小姐性感的唇用力抿成一條線,雙眉高揚地怒視我,有整整五分鐘都沒有說話,從劇烈起伏的胸口便曉得她正在平息瀕臨爆發的怒氣。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非常任性,可是,我怎麼樣也要幫這個忙。原小姐,妳也閃避不了,我們都欠了他們一份情,妳心底清楚。」

  聽完,她的嘴角變得柔軟,哼出一抹冷笑:「妳不要誤會,我從來不認為虧欠了誰,也不感到抱歉。」

  「原小姐……」

  「我說過,我所做的事都是我的工作,就算把我當作工作的機器也無所謂。」

  「但是我辦不到,如果不能安心地放下那些私人情感,我就無法邁開步伐繼續前進。所以,請把幫我消除罪惡感這件事,當作妳的工作,讓拓也來開車吧!」

  原小姐輕輕偏起螓首,漂亮的手指緩慢地略過唇間,將先前的冷笑觸撫得圓滑許多:

  「妳抓到談判的訣竅了,未緒。」

  把原小姐將了一軍的我非但沒有被責備,反而受到她欣慰的嘉獎。

  原小姐可說是最常在我身邊的人,然而直到現在我依舊摸不透她這個人。不清楚她的過去,辨不出那些傳聞的真假,也猜不到這一刻她的心情是好是壞。

  有一回我獨自到醫院探望秋本先生,病房內原有的藥水味之中依稀殘留著一縷原小姐常用的香水,那個冷冰冰的原小姐來過了,她還是很關心秋本先生。

  那時秋本先生還不懂為什麼我會忽然開心地笑起來,單是知道原小姐良善的一面,就可以讓我快樂一整天。







  原小姐終於妥協,拓也正式接替秋本先生的工作,不過她對拓也的態度並沒有因為秋本先生的關係而稍加軟化,拓也剛上工的那一個禮拜挨了不少罵。

  他穿起秋本先生的西裝,稍嫌寬鬆,卻相當令人驚豔,簡直換了個人似的,斯文帥氣,並不輸給我在時尚派對遇見的那些貴公子。看著那樣的拓也,心情竟有點緊張,有幾次我們在後視鏡無意中對上眼,都是我先別開臉,這舉動更讓拓也以為我真的很討厭他。

  這天,結束一個在戶外的代言活動以後,我繞道離開,卻還是被眼尖的歌迷發現行蹤。他們一大群人遠遠地追上來,我和原小姐一如往常拔腿跑向停車場,才衝車上,見到拓也沒有立刻踩快門狂飆,原小姐不耐煩地揚高聲調開罵:

  「你在搞什麼?時速四十是怎麼回事?」

  「可是,那些人離車子太近,不是很危險……」

  「笨蛋!你儘管開走就是!」

  拓也初次握到這輛車的方向盤時,還顯得戰戰兢兢,躊躇問我:「如果不小心撞壞,要賠的數字應該會有好幾個零吧……」

  出的狀況很多,拓也幾乎每天都逃不過原小姐的責備,後來漸漸熟悉習慣了,愈來愈有父親的架勢,原小姐也不再那麼緊盯他。等候我工作結束的空檔,拓也就在車上複習學校功課,聽說同班同學很夠義氣,會幫他瞞混點名,也會幫他整理筆記。

  那個認真生活的拓也,卻在好幾次停紅燈的時間當中,被我發現他出神的側臉不小心透露著化不開的愁緒,是在擔心秋本先生嗎?還是為了自己復原不了的記憶而著急呢?

  「綠燈了喔!」

  我出聲提醒,他匆忙回神,道句抱歉後繼續專心開車。

  拓也戴著黑色腕錶的手、拓也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真好看,我想輕輕牽握,告訴他不要難過。

  「有心事嗎?」我淡問。

  「啊……」他猶豫一會兒,覺得很不好意思:「在上班時間分心,對不起。只是又跟女朋友吵架,心情有點差。」

  「吵架?」

  「她……不知道為什麼,最初聽見我要來幫老爸開車就很反對,我也搞不懂,我說今天必須晚歸,她又不高興了。」

  這樣不是很好笑?小林薰,我自己都已經放棄了,妳還視我為敵嗎?

  「如果你覺得困擾,拒絕這份工作也不要緊喔!」

  「妳不要誤會,這麼說可能不太恰當,可是我現在很需要這份工作。」

  我下車的時候,項鍊的扣環鬆了,鍊子從脖子上滑下去,我的手才剛下意識按住頸側,拓也已經先一步幫我把項鍊撿起來。

  「謝謝。」接過那條貝殼項鍊之際,我驀然飛來一筆:「這項鍊……你覺得怎麼樣?」

  「咦?」突然被問起女性飾品,讓他有點不知所措,瞧了瞧項鍊,不很肯定地:「呃……很……天然?」

  我淺淺彎起嘴角,將它收進外套口袋,什麼也不說地往前走。看吧!小林薰,現在的我,頂多,只是在拓也夢境裡出現過、醒來後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片段而已。

  拓也雙手提著我今天的服裝走在前頭,偶爾會回頭看看我,感覺又不太像有話要說,他的腳步比平常放得慢,難怪常被急性子的原小姐教訓。但,那奇怪的習慣似乎就是改不了。







  下午幫某名牌的最新冬裝走秀,晚上有該品牌所主辦的派對,各界名流都會到場,原小姐事前囑咐過這場派對的重要性,要我至少要待到晚間十點以後才能離開。

  拓也幫我提服裝到走秀會場後,我讓他先回去上課,十點以後再來接人。

  「啊!雨宮。」他生硬地叫住我,我回身,等他說下去:「我猜,妳大概對我沒什麼好感,不過還是要跟妳說,關於導演的事、我爸住院的事、還有這份工作的事,我一直都很感激妳。」

  「……」我不要什麼感激,我要再一次聽見你叫我「未緒」,這小小的要求卻是你無法回應的:「你誤會了,我沒有做什麼。」

  我們之間始終分分合合,在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時候分開,在分開的時候又一次次偶然靠近,每次一想起,總覺得既愚蠢……又傷心……

  等到回神時,手上那杯派對主人塞給我的飲料已經喝掉一半,胸口和喉嚨都熱熱的。

  我暗叫不妙,急忙喊住一位派對現場的服務生:「請問這是什麼?」

  他禮貌回答:「是雞尾酒。」

  說時遲那時快,一顆顆小小的紅點開始出現在我的手背,我將半空的高腳杯丟給他,轉身逃離會場。

  我身上的禮服背部是鏤空的,無袖的赤裸手臂,右側裙擺還開了高衩……那些酒疹很快蔓延全身,只要是可以見到的皮膚都是斑斑點點。在我抓著裙擺狂奔的路上,擦撞到不少來賓,而我頭也不回地跑出這幢燈火通明的大洋房,越過修剪整齊的草坪,途中絆跌一下,最後將自己藏在一叢矮籬後面。

  萬一被狗仔拍到怎麼辦?誰來救我?救救我……

  這時,草坪上響起了另一個腳步聲,我嚇得瑟縮起來,心裡祈禱那個人並沒有發現我而趕快走開,可惜事與願違。

  「雨宮?妳在那裡做什麼?」

  腳步聲來到身後,我萬念俱灰地將臉埋進膝蓋,為什麼偏偏是拓也?偏偏在我這麼難看的時候?

  「你……怎麼會在這裡?時間不是還早嗎?」

  「喔!老爸交待過我,要比約定的時間早一個小時到,以免有突發狀況。」他頓頓,重新詢問我的情況:「妳怎麼了?我看見妳從裡面跑出來。」

  聽見他又靠近幾步,我驚恐大叫:「不要過來!」

  「欸?」

  「抱歉,以前……也有過不好的經驗,所以現在……很害怕,不知道為什麼,很害怕……」

  我無法停住身體輕微的顫抖,呼吸一直非常急促,臉部灼燙,是一個最糟糕的狀況。

  「呃……我不太懂妳在說什麼,可是也不能就這樣丟下妳不管吧!」

  「別過來,我現在……」我困窘得快哭出來了:「我現在難看得要命,全身都是酒疹……」

  草坪這裡雖然沒有燈光,然而隱藏一整晚的月亮從雲層後方露出臉了,一下子,皎潔月色灑滿草地,還有在上頭的我們。

  月光還是讓我無所遁形,被喜歡的人看到自己這麼可怕的模樣,我只想挖個洞鑽下去。

  突然,有件西裝外套輕輕覆在我身上,拓也接著走到我面前,蹲下來,一笑也不笑地盯著我,那令我原本就紅通通的臉變得更躁熱。幾秒鐘過後,拓也在旁邊一屁股坐下,望起又大又圓的月亮。

  「唔……是不怎麼漂亮啦!不過……」拓也轉向我,吃吃笑起來:「很可愛不是嗎?」

  我愣一下,覺得受到稱讚了,可是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那算什麼啊?」

  「就是如妳所說,真的不好看的意思。」

  「……你是想安慰我嗎?」

  「是啊!所以我不是還說,這樣也很可愛嗎?」

  「呵呵……啊哈哈哈……」

  我努力忍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放聲大笑。

  等我笑到肚子疼而慢慢打住,拓也托起下巴微微而笑:

  「哪!現在就漂亮多了。」

  我好不容易才偽裝起來的疏遠和冷漠,一遇上拓也的溫柔便那麼不堪一擊地瓦解了。

  拓也幫我要了一杯溫開水,喝光以後感覺好很多,我們就坐在草坪上,什麼也不做地欣賞明亮的月空。後來,他想到了什麼,拿出一只價值不斐的高跟鞋,是我在半路上掉的。

  幫我穿上的時候,他稍稍抬起眼,開起玩笑:「好像灰姑娘的故事。」

  我屏住呼吸,只有被他碰觸到的腳踝是燙的,跟我此刻的臉頰一樣。

  不同的是,這個灰姑娘的故事裡沒有王子,就算有,需要藉著玻璃鞋才能找到灰姑娘的王子,一定也早已忘記是誰在舞會中與他共舞了。

  拓也撞見我掩飾不及的羞澀,不自在地低垂視線,放開我的腳。

  「謝謝。」我說。

  「我只是幫妳把鞋子撿回來。」

  「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

  「沒有那麼誇張啦!剛剛是近日以來妳第一次對我笑,我原以為妳對我的評價很差的。」

  「我是不是討厭你、對你笑了幾次,這些事……你很在意嗎?」

  下一秒,拓也整個人僵硬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是,我就知道自己還是不該問的。

  「我隨便亂說,別介意。」

  「是很在意。」

  就在我試著自我解嘲的時候,拓也回答我了,既認真又苦惱:

  「這個樣子真的很奇怪,我跟妳又不熟,妳的想法也與我無關,只是每次遇上妳的冷淡,還是會有受挫和不安的感覺。因為,妳不應該是那樣子,我的直覺告訴我,雨宮不是那種冷漠的人,所以……我很在意。」

  他用心望進我眼中有他的瞳孔,忽然不再說話,打從在森林所觸見那不曾稍減的痛苦和疑惑凝在眉頭,欲言又止的唇角,都宛若散發著月球引力,小小的,卻足夠深深揪住我的心。

  「……我得進去了。」避開他的眼,我快速站起來。

  「妳不回家休息嗎?」

  「疹子已經退得差不多,而且,十點還沒到。」我卸下身上的西裝外套,還給他:「這是我的工作。」

  「那,我送妳到門口。」

  「還有,秋本……」

  「什麼?」

  「我並不是討厭你,絕對不是,只是……有很多原因,說也說不上來的……」

  他不再多問,爽朗地咧開嘴:「我知道了。」

  西裝外套才剛離開我,便襲上一陣陣淒楚涼意,月亮又被移動的雲朵擋住了,視野黯淡,拓也的體溫從我赤裸的肌膚一吋吋地退去。

  分開,靠近;又分開,又靠近……溫度和光線也起起落落。我在突發的傷感中抬起頭,注意到前方拓也和我之間的距離拉得並不遠。

  「秋本,不用太顧慮我,我平常走得不慢。」終於講出來了,再這樣下去,他每天都要被原小姐唸一次。

  然後,他沒來由發怔好久,一面思索著什麼事,一面看看我的腳,露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秋本?」

  「我是不是常常有奇怪的舉動?」他尷尬搔頭:「老實說,和妳一起走路的時候,我總覺得……需要特別等妳,好像妳行動不方便一樣……哈!我真的很不對勁吧?如同妳剛所說,有很多原因,卻說也說不上來似的……」

  他不知該怎麼作結,閉上嘴,繼續調整到正常的步伐節奏往前走,而我卻佇留原地,捨不得眨眼一般,牢牢目送拓也套上西裝的背影。風吹過草地,帶起一陣懷念的泥土香,有來自那座森林的味道,將我身上所有妝點的碎鑽都化作樹頭頂端閃爍的星,照耀著從前的影子。

  那些說也說不上來的原因,通通在時晴時陰的月色形成一幕幕從前上下學的光景,拓也身上背著兩個書包,一路留意後頭拄著柺杖的我……

  還在!過去的未緒,過去的拓也,都還存在於此時此刻的時間細縫裡,只要稍加找尋,就能發現生命細細碎碎的蹤跡,也正沿路一步步地跟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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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說也說不上來的事,叫人捨不得否認它的存在的,有人將它起名為……「彷彿」。你同意嗎?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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