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拍攝進度進入第三個禮拜後,外景拉到富士山上去。

  聽說山上前天開始飄雪,這一兩天又轉晴,導演指示要趁現在拍完一場在溪流吵架的戲。

  和我對戲的是其他事務所的新人,叫理子,年紀和我差不多,她飾演我的情敵。劇情是這麼走,她把男主角送我的別針丟進溪流,我必須衝進水中撿起別針,然後和她吵架。

  原小姐觀望一下晴朗的天空,再看看手上借來的溫度計,嘆氣:「就算出太陽,氣溫也才五度而已,如果可以一次OK是最好了。」

  「我會盡力而為。」

  導演透過傳聲筒催促要開拍了,我脫下身上的羊毛外套和毛衣,剩下一件短袖的碎花洋裝,全身每一顆細胞充份感受到寒風刺骨,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要拍的是夏天時節的戲。

  理子把別針扔進溪流後,我快步衝到水裡,肌膚一碰到水的瞬間差點凍得想尖叫。天哪!比想像中還要冷上好幾倍,伸進水中拼命尋找別針的手抖個不停,體內器官都縮成一團地隱隱絞痛著。

  「我什麼東西都可以給妳,就是這個別針……」

  「卡!」

  台詞還沒唸完,導演就教訓起我了:「雨宮!聲音在發抖,把台詞唸好一點!」

  「是!」

  於是我上岸換一套新的洋裝,然後再奔回冰透的溪水,沒想到這回和理子吵沒幾句,又被導演喊卡。

  「理子!妳根本是在唸課本,沒有吵過架嗎?用力地把聲音喊出來!」

  理子沒什麼經驗,碰上這種需要表現激情的戲,三兩下便凸顯出她在演技的生澀,愈是被導演罵,就演得愈糟糕,單是這場戲她就吃了十次NG,我也浸在水裡十次以上。

  當我拖著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雙腳走上岸,一個踉蹌往前撲,被使終擔心我的拓也接個正著,原小姐則拿著厚毛毯和暖暖包往我身上塞,急問:

  「妳還可以嗎?我去跟導演要求休息十分鐘好了。」

  我在拓也懷中掙扎幾次,發現自己竟然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這時理子的經紀人帶著理子一起過來,頻頻向我道歉。

  「沒關係,理子每一次都有進步了,請繼續下去,我不用休息。」

  「未緒!」原小姐厲聲阻止:「妳聽聽看妳現在抖得連話都說不好了,再這樣下去怎麼可以?」

  「我可以的,等一下正式上場就不會這樣了。」

  咬牙,好不容易站穩腳步,想過去換穿洋裝,拓也驀然反抓住我的手,說:

  「雨宮,還是不要太勉強了。」

  拓也的手很暖和,被他觸碰的肌膚又一點一滴恢復知覺,叫人捨不得放開。

  「我沒問題!」

  我甩開他,其他工作人員隨即將我接了去。

  後來,理子果然順利地完成那場戲,接著,山上的雪又漸漸下了起來,要把整座山厚厚包圍那樣地愈下愈大。







  原本晴朗的天氣急轉直下,電影無法再拍下去,交通全部中斷,劇組困在木屋,看著新聞報導難得一見的大風雪。

  而我在當天半夜開始發高燒,吃退燒藥也沒用,燒了又退,退了又燒,體溫始終在三十九度上下,咳得很厲害,有好幾次都咳得要嘔出些什麼,其他時間則陷入昏睡。

  有一個晚上我醒過來了,附近什麼人都沒有,除了屋外風雪的呼嘯聲,四周靜得彷彿只有我被留下來似的。我披著外套吃力下床,憑著模糊的視力,東倒西歪來到客廳的一扇屏風後,原小姐和一群工作人員正在討論我的情況。

  「高燒一直不退是會變成肺炎的,未緒一定得去醫院才行。」

  「問題是現在外面是大風雪,救護車和直升機都上不來,能有什麼辦法?只有等了。」

  「可是她情況不是很好,清醒的時間愈來愈短,再這麼下去我擔心……」

  「對了,聽說離這裡八百公尺的地方有一間小診所,我們可以把雨宮送過去。」

  「說什麼傻話!別說八百公尺,就算一百公尺也有可能被這場風雪淹沒喔!」

  就在他們都束手無策,拓也突然自告奮勇:「我可以揹雨宮過去!」

  大家紛紛看他,原小姐當下就堅定否決:「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以未緒目前的情況,她根本沒辦法撐過去,更何況,連你自己都會有危險。」

  「但是,這場暴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雨宮再這麼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既然如此,還不如賭賭看。雨宮很堅強,她一定可以撐過去,而我也……」

  「不行!」

  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聲音,他們全嚇一跳,我剛邁步走就不支跌倒了,原小姐趕緊上來攙扶,我搭住她胳臂,奮力阻止拓也:

  「不可以,你不要為我冒險,不要走……」

  當初拓也就是為了保護我,才會從樹上摔下來而受傷,我不能再讓這樣的事重蹈覆輒。

  「但是……」

  「我不要緊,只是感冒而已,一兩天就會好了,所以……」

  我說著說著又是一陣暈眩,原小姐馬上叫人送我回房間。

  再次清醒的時候,又是晚上,腦袋很沉重,知覺卻輕飄飄的,全身癱鬆,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

  在夜燈昏黃的光線下,就這麼等了一會兒,聆聽門窗被風雪搖得嘎嘎作響,還有自己急促得好像隨時都會換不過氣的呼吸。那些聲音有那麼片刻變得異常大,就連一秒一秒在走的時間,羽毛一般,從我的手肘上滑過的聲響都彷彿聽得見。

  我動了動手,抓到一隻穿著毛衣的手臂,於是試著把頭轉向門口,牆上的鐘指著十一點五十五分,拓也正趴在床邊睡覺。

  「拓也……?」

  我的嗓音太微弱,拓也動也不動地沉睡,我使勁推推他的手,再次喚他:

  「秋本,會感冒喔!秋本……」

  拓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按住頭,惺忪地望著我。

  「你怎麼會在這裡?原小姐呢?」

  「我跟她換班,讓她回去休息一下。」他站起來,藉著少許的亮光審視我的情況:「妳覺得怎麼樣?還好嗎?」

  我回望著他,沒有答話。我是咎由自取,本來想在拓也面前逞強,就算沒有他也不要緊,誰知道反而落到這狼狽不堪的田地。

  有許多事,不管再怎麼努力,不管再怎麼打起精神,也無法有任何改變,生命的某一處破了一個大洞似的,珍貴的東西不斷失去,再也找不回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秋本……」

  拓也正要幫我倒水,聽見我叫他,匆匆回到床邊,問我想要什麼。

  「秋本,萬一我發生什麼事……」

  「妳在胡說什麼?」這次他既憤怒又飛快地打斷我。

  我沒理會他,只是輕輕要求:「萬一我發生什麼事,就把我忘了吧!」

  「妳根本不會有事!等到我們把妳送到醫院,妳就會好了。」

  「秋本,我是認真的。」

  身體再虛弱,也一定看得出我眼底的執著,他因此愕愣了一下。

  「把我這個人忘記,當作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我,不曾聽過雨宮未緒這名字,我想要你這麼做。」

  「混帳!我怎麼可能……」拓也一度想發脾氣,冷靜過後才凝重地抗拒:「如果……我一點也不想忘記妳呢?」

  我笑了一兩聲:「為什麼?你對我的感覺……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吧!這樣的我,在你心中沒有一個根深蒂固的位置,要忘掉我應該是很簡單的事。」

  我的話令他心痛,但拓也還是誠摯地告訴我:「現在的我儘管有很多事還釐不清頭緒,但是妳不要叫我忘記任何一件事。我從沒停止過找回失去的記憶,至今都還拼命地努力著,在這個時候……別叫我忘記妳……」

  「……不要說得好像我是你的誰,你明明什麼也做不到……」

  「那妳又為什麼想要知道妳在我心裡的份量?嘴上要我忘記妳,其實……是跟宇佐美在一起比較方便吧!」

  「你……到底在胡說什……」

  我正要和他吵起來,霍然一連串猛烈的咳嗽,拓也有些嚇到,趕緊上來幫我拍背,直問「沒事吧」。等我稍微平靜,他先向我道歉:

  「對不起,妳在生病,我還跟妳吵架……」

  「我剛剛在想,我們雖然不想遺忘某些人,可是也有不可抗力的時候;雖然想拼命地記住某些事,但終究還是放開它比較輕鬆啊!記憶,其實是很沉重的東西,一個人背負著兩個人的記憶實在太辛苦了。得不到對方回應的記憶,只是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石頭,拖住腳,既沒辦法前進半步,又不能回到最初的地方將它丟棄……只有一個人記住,真的很累喔……」我闔上直視著天花板的視線,用雙臂遮住臉,為了自己不夠堅強而感到難過:「對不起,我已經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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