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太一連三天都沒來上課了,這是罕有的事,她從不早退,更是每每提前十分鐘就來班上坐定,這樣孜孜不倦的江太太上個禮拜完全不見蹤影。

  說實在話,我的好奇心大過於關心,輾轉旁敲側擊地瞭解,江太太的先生過世了,肝臟急速硬化、敗壞,住院不到三天的時間就走了。

  和小曼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顯得有些事不關己,點點頭,發出「原來如此」的支吾,然後立刻慷慨激昂地向我抱怨男友的冷落。

  「我當然知道他也有交朋友的權利呀!可是放著我不管,朋友一約,二話不說就出去,這也太過份啦!畢竟他交了我這個女朋友了耶!理所當然要把大半的時間分給我才對嘛!不然幹嘛交女朋友?妳說對不對?」

  「呃……嗯!」

  這次輪到我敷衍應聲,原本女性朋友同會忿忿不平的事,我卻覺得沒什麼大不了,記憶中,類似的事件在很久以前就和男人吵過,現在已經抱著無所謂的態度。而且,我和男人住在一起了,剛開始兩個人只是互相約在外面見面,後來愈覺得相處的時間永遠不夠,所以我前來他公寓的次數變多,多得幾乎可以和一年365天同步,再後來,我們住在一起,沒有特別約定,就是自然而然地……由一個人變為兩個人。

  「喂!妳評評理呀!」小曼重重放下筷子,一副要「大人明鑑」地逼視我:「妳說,就是因為我愛他,所以才會在意這種事嘛!如果不愛的話,我才懶得管他跟哪隻阿貓阿狗出去咧!」

  愛?停止吸吮麵條的動作,那過份強烈的字眼衝擊著我,我的認知能力像垂掛在嘴上的細麵無法立即吸收,反對它起了幾分畏意。

  「照妳這麼說,我和他不就不相愛了嗎?」

  見我半辯駁半詢問地打岔,小曼作出一個古怪表情,瞇起眼睛,似乎正努力找出合理解釋來塘塞我。

  「哎呀!當然不相愛,因為妳和他已經習慣了,習慣。」

  習慣?對我而言又比「愛」字來得陌生,初聽之下,妥協、將就的意味更重。

  「那不是很糟?」我哭喪臉,不忘將冷掉的麵條吃進去:「我寧願跟妳一樣。」

  沒錯,有時候,真的挺羨慕小曼,看著她為戀情豐腴、消瘦,聽著她淘淘不絕男友的大小瑣事。她說,她就是學不乖,失戀了,總能為自己找到可以撫癒傷口的新男人。

  稍晚,男人回來,見到我和小曼窩在電視前吃泡麵,皺皺眉:

  「又吃泡麵?」

  小曼咕嚕咕嚕灌完剩餘的湯汁,心滿意足:「她的泡麵一級棒哩!你也來一碗吧!」

  「我常吃。」男人老顧客的口吻說完,又補上一句:「她拿手的也只有泡麵而已。」

  如果沒記錯,我們史上最嚴重的吵架,便是由泡麵開始。

  小曼離開後,我和男人吵得欲罷不能,不可否認,綠豆芝麻大的小事能吵多久?然而不知是誰先翻舊帳,又是誰起而跟進,戰火也就隨著我們長跑的歷史蔓延下去。

  依稀,男人怪罪起我在那個禮拜天的任性,他說,從前就算去個小公園,我也可以好開心的,現在反倒東挑西揀,最後還不了了之;他說,我不懂得體恤與分擔,在他分身乏術於開車和找路的時候,平常的我不會勤加學看地圖;他還說,我動不動就喜歡鬧彆扭。

  依稀,我怨責男人禮拜天的霸道,我說,他總愛搶著看NBA,是個不懂禮讓與體貼的男友;我說,他吝於對我噓寒問暖,擠了半天火車回家,連他一絲心疼的表情也不曾見過;我還說,對於原本就在生氣的我,他偏要火上加油。

  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們的吵架太過攏長、紛雜,事後根本想不起事出何因、咎歸何處。

  總之,我是憤而離開了,倉促中收拾幾件垂手可得的衣物,在僵持不下的死寂氛圍中、在他冷漠壓抑的面前,奪門離去,男人沒有挽留。

  回到我原來的住處門口,不很熟練地將鑰匙插入門孔,踏入陌生的客廳,連日光燈也不願捻開,我靠著沁涼的牆滑坐下去,曲起雙膝,埋頭痛哭,我傷心男人害我傷心,我也傷心我們或許真的走不下去,最後,只知道拼命掉眼淚會讓心情好過,所以那天哭個不停。

  在霉濕的黑暗中覺著龐然的孤單不可抵擋地籠罩,而我,已經失去那個溫暖的肩膀。





  不多久,我漸漸發現「習慣」的存在。

  離開男人公寓的第二天,仗著未消怒氣,將睽違已久的屋子好好清掃一番,不輕易接任何一通電話或手機的來電,還約了小曼光臨午夜PUB,互訂女人要堅強的盟約。

  然後第三天過去,一個禮拜也過去了,我獨自發呆的時間不知為什麼變長了。

  早上睡眼惺忪地烤好土司,坐在桌前怔怔看著對面多出的那一份早餐。

  自英語中心下課後,外面早已下起滂沱大雨,直覺地按起手機電話簿求救,卻在男人名字的那一格停駐下來。

  洗完澡,打算好好放鬆一下,將電視搖控器按個不停,最後,轉去體育台,卻是撞球比賽直播,我為看不到籃球賽失望嘆氣。

  到了晚上,心想只要睡去便可以不費吹灰地將男人自腦中放逐,乖乖躺下半小時後,我不舒服地扭扭頸子,再拍拍柔軟枕頭,翻來覆去,總覺得底下應該有個什麼墊在那裡。




  「喂!妳幹什麼啊?」

  小曼及時尖叫,阻止我挖了大把剉冰的湯匙,並將自己盤子遠遠移開。我看看自己的舉動,認為沒什麼不妥:

  「我吃不完,分妳一些嘛!」

  「我才不要,又不是豬,哪吃得了那麼多?」

  小曼雙手蓋在盤子上方,死命護住自己的勢力範圍,不讓我開始淌水的碎冰入侵分毫。

  「幫個忙嘛!我最不能吃冰了。」

  「吃不完,就不要吃啦!誰規定妳一定要吃完?」

  「太浪費了吧!」

  原則問題,儘管冰吃多了會咳嗽,我還是一口一口慢慢將小山般高的剉冰解決掉,一面訝異它超乎想像中的份量。

  離開冰菓店,我果然沒完沒了地咳,小曼幫忙拍撫我的背,趁機教訓我逞能的下場:

  「明明知道會咳還要吃?妳以前都這樣自作孽呀?」

  「咳咳!以前…咳!以前才沒有呢!因為有……」

  因為有男人在,他會幫我吃完;因為我總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好像我們是一體的。

  我住口了,語塞的咽喉竟不再發癢,而是驀然糾哽,在小曼狐疑的注視下,我硬是將突發的思念嚥下去,很澀很澀的味道。




  和小曼分手,距離晚餐時間還早,我晃見斜對面的公園,便決定散散心,繞著水泥小徑走了公園大半圈後,因為過於乏味,索性揀了張長椅坐下,隨意覽略,不期然捕捉到初秋的草樹色調逐漸變化,黃黃綠綠水墨般地摻染,不失風雅。

  「今年葉子掉得比較快啦!」

  「沒有,我記得去年的這時候,那些樹木早就枯光了。」

  循聲往前望去,是散步中的老夫妻,兩人熱心研究著自地上拾起的落葉,我聽著,不敢置信四季的快慢竟也能成為他們爭論的話題,不多久,他們又安穩下來,徐徐緩緩邁開近乎一致的步履,而那一片剛失寵的枯葉飄呀飄的,來到我跟前。

  我不動聲色注視一會兒,伸出腳,孩子氣地在乾褐的葉片上踩了幾下,不過是片剛巧早熟的葉子嘛!有什麼好吵的?然而,又有哪個小老百姓會為了國家政治、生態保育的大事起爭執呢?

  偏西的南風輕吹,我的髮絲聊聊飄舞幾下,彷彿,彷彿細膩的指尖正溫存游走,他習慣在安靜的時刻用手有意無意地撫摸我的髮,而我在愜意的氛圍裡傷楚地享受假想的美好。





  回到家,不小心又陷入了出神狀態,呆呆的,可是不安定的心似乎正著急尋找某種聲音,「噠、噠」的那種,毫無音律可言卻十分流暢,聽起來些許的興味。

  我望望身邊的空位,記憶中奇異的「噠、噠」霍然消失無蹤,這才恍然大悟,那,是敲打鍵盤的聲音,男人喜歡玩電腦,所以我常常無事可做地發呆,也就常常與鍵盤響亮的聲音相依為命地作伴。

  鈴─鈴─!

  電話鈴聲來得唐突,打破我在回憶中溫習日常的瑣碎動作,一時之間還分不清現實或過去。

  「喂,是我。」

  男人略顯滄桑的嗓音宛若吹拂耳畔的暖流,令我每個沮喪的細胞酥麻顫慄,興起招架不及的窘迫。

  「什麼事…?」

  「這個…我想問妳……」

  他聽起來並不比我輕鬆的樣子,字句不自然的間斷中隱隱透露躊躇和尷尬,我反倒因此坦然多了。

  「問什麼?」

  「就是…瓦斯上面有一個圓圓的按鈕,那是做什麼用的?開瓦斯的時候一定要按嗎?」

  瓦斯?我錯愕地拿開話筒,確定他說的正是「瓦斯」這檔事,在我們冷戰的第八天後。

  奇怪的是,明明很想噗嗤笑他的老土,但,我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又抽搐地緊抿起來,那是想哭的表情,我知道好難看的,幸虧在電話那一頭的他看不到。

  「喂?怎麼了?」

  「沒有……」

  「……妳該不會在哭吧?」

  他的嘆息蜇伏著不忍,我想如果此刻他在身邊,一定會低下身與我齊高,溫柔審視我的不好。

  很多人都說過,人生有許許多多的選擇,選擇規律地吃早餐還是繼續賴床,選擇文藝片還是動作片,選擇諾基亞還是摩托羅拉,選擇帶傘出門還是鄙視豪雨特報。

  不過,總是…總是……會回頭選擇你總是鍾情的那一個,因為習慣。

  放下話筒,我學小孩子盤坐在木頭地板上,環顧特別偌大的屋子,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偶爾,隱約尋得見「習慣」的曳影有一閃沒一閃地在組合傢俱間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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