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楊柏聖回來了。



  我不喜歡夏天的,就在夏天來臨的前夕研究所落榜了,在原本應該是快樂的暑假硬是被逮去看店,在悶熱得要命的38℃和第五個男朋友吵架分手,而,也就在暖得不像話的機場大廳,我送走了楊柏聖,當時望著他離去的眼睛溫度,剛剛好是盛夏的溫度。

  我不愛夏天,彷彿夏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要和我作對。



  「分啦?分了也好,省得妳整天看店不專心,電話講個不停,唉!我早說過了,那男生脾氣不好。」

  現在和我作對的是嬸嬸,哼!如果我沒有挑男人的眼光,那麼嬸嬸也沒有,她常向人抱怨自己的老公,不管對方和她熟不熟,我真替她難為情,那表示她和叔叔都不是多高檔的人。

  我不理嬸嬸,佯裝正專心清點新書,她是「諾貝爾」的店經理,徵不到工讀生,就把我拉來充數,既然是充數,我就不要太認真。

  嬸嬸見我充耳不聞,故意繞到我面前,意思性地幫忙從紙箱中拿出兩本書,嘴巴還動個不停,她的高分貝竟然可以蓋過我耳機傳出的搖滾樂?!嘖!真失算。

  「學學妳那死黨雨喬,書念得好,又交個學歷不錯的男朋友,什麼都不用愁了。」

  我也知道雨喬很棒,我們高中和大學都在一起,她功課向來好,常拿獎學金,人又懂事,單親家庭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拿手,雨喬大二的時候和系上一位各方面都好的學長交往了,他們在一起快三年,感情穩定得似乎會這麼一直走下去,雨喬她連名字都好聽。

  哪像我,我叫小芹,怎麼聽都像把乳臭未乾的芹菜。

  嬸嬸看不慣我常換男朋友,所以她也不時拿雨喬的例子碎碎念我,我才不介意,因為我和雨喬是好朋友,唯一介意的,好吧!如果真的要說,那就是雨喬是楊柏聖喜歡的人,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芹,聽嬸嬸的話,這個暑假好好在補習班用功,考上一間研究所,到了研究所以後機會就多啦!不錯的男孩子到處都是,認真找一個固定下來吧!」

  我對手上那本「白鯨記」使了白眼,丟開,回到櫃台,雙肘撐著桌面,用一種挑釁的眼神晃瞟書店裡的客人,順便檢查我引以為傲的彩繪指甲,嬸嬸說我這種態度很輕浮。

  才不輕浮呢!那五個和我交往的男生都是主動飛來的蒼蠅,我死心塌地戀上的只有一個,可惜楊柏聖不是那五隻蒼蠅之一,他喜歡的是雨喬,不是我能固定下來的。

  當楊柏聖知道雨喬和學長的事,他傷心得很,我也是,因為他不知道我是為誰傷心。

  怎麼可以讓他知道?我們是死對頭,很「冤家」的那種,真遺憾我們是以那種關係開始。

  「欸?對了,聽妳媽說妳都和別人用那……那個伊媚兒是吧?用那種東西通信,對方是誰?是男生還是女生?」

  有的時候,我真懷疑其實她才是我老媽,只有親生母親才會厚臉皮打聽孩子的隱私。

  「啊!五點了!下班下班!」

  我一面看著背後大鐘,一面脫下身上書店的專用圍裙,把那抹青蛙綠扔給張大嘴要攔人的嬸嬸。

  我總有自己開溜的一套,大學時和雨喬一起加入直排輪社,現在正好得心應手,只要腳底抹油,就能把嬸嬸拋得老遠,只不過她嗓門大,通常要溜到下個街角才聽不見。



  我的確用E-mail和男生通信,那個人正是楊柏聖,兩年多前他瀟灑地祝福雨喬之後,和家人飛去了加拿大,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是在機場大廳。他站在上升的手扶梯,雙手頑皮地放在嘴邊,大聲喊叫我的名字,而我卻無法盛氣凌人地罵回去,不是因為人多丟臉,看著他離我愈來愈遠,我也愈來愈發不聲音,否則會是難聽的哽咽。

  然後,我們常常通信,大多聊著日常最無聊、瑣碎的事情,上個禮拜他在信上說,暑假要回台灣一趟,順便告訴了我日期和班機。

  我並沒有去接機的打算,那太……太奇怪了,我們不是交情那麼好的朋友,或許兩年前我會的,只是現在對他的感覺已經變淡,距離的關係吧!加拿大和台灣不知道相隔多遠?反正是思念所經不起的距離。

  然而,那個夏天他真的回來了。

  我在徐徐的暖流中輕鬆滑步,他的身影竟也順勢滑進了我的視野,我停了腳,但滑行還在持續,他卻在原地佇立,微偏著頭,用一種驚喜的表情望著我。

  我知道他要回來,但絕對沒想到會在今天、在這時刻、在台中這條街上遇到他,瞬間有些恍惚,這襲南風濕黏的程度幾乎令人窒了息,倒也把行道樹的葉子吹得綠影搖曳,綠得不像是會在台灣長大的植物。到底是他在台灣,還是我在加拿大?

  我只曉得,我們真的是如假包換的冤家,不會有任何感性的氛圍,更不會有什麼浪漫的際遇。下一秒,我跌倒了,他大笑,他竟敢大笑?

  人行道上有塊磚翻起,我的直排輪就這麼衝撞上去,把我摔個四腳朝天,幸好那天穿的不是裙子,不過腳骨還是非常痛,痛得我顧不得起身,先抱著腳哀叫再說。

  結果那該死的傢伙噗嗤一聲,當著我的面,當著許多路人甲的面,無法無天地哈哈大笑。一般男生不會這樣對我的,這人簡直把我的奇恥大辱當成好戲,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我肯定對他落髒話!

  於是我瞪大眼,這雙平常野媚的眼睛如果瞪得大大的,就會兇得嚇人,這是從前楊柏聖自己說的,所以他這才閉上嘴,來到我跟前,彎腰打量我的狀況,再壞壞地咧開一邊嘴角:

  「妳知道嗎?我突然不知道應該先跟妳說什麼耶!好久不見嗎?還是妳的屁股痛不痛?」

  打從跌倒的剎那,便有了奇妙的預感,我們注定還是要以冤家的身份繼續相處。

  所以我舉起腳,朝他胸口用力踹去,他那件黑色T恤上留下直排輪的痕跡,人也跟著摔坐在地,撫住胸口,順便低頭瞧瞧上頭的灰塵,怪我:

  「喂!我帶的衣服不多,妳要幫我洗啊?」

  「想得美!又不是你誰!」

  我們算不算在打情罵俏呢?偶爾我會這麼納悶著,只是在這時刻想來又太無稽,所以我恨恨地起身,拍拍七分褲,冷冷淡淡又避之唯恐不及地瞄他一下:

  「你伯父家不會在這附近吧?」

  他還坐在地上,不管旁人驚異的目光,笑嘻嘻回答:

  「嘿嘿!就在附近,隨時可以讓妳盡地主之誼。」

  「哈!」嗤之以鼻地哼他一聲,信步溜起我的直排輪:「我不想知道你的地址,也不要知道你的電話,你千萬別告訴我。」

  「妳不會真這麼沒禮貌吧!小芹,聽過『有朋自遠方來』沒有?」

  「小芹是你叫的嗎?」

  他終於快步跑到身邊,與我同行,我們一來一往地對話,他一戲謔,我便兇他。

  其實,不該是這樣的。我應該告訴你,你似乎變高了,男生這年紀還會長嗎?你原本黝黑的膚色也淡了,倒添了分莫名優雅。你的感覺像極了所謂的ABC,並不壞呀!

  「喂!」

  他忽然拉住我後面衣擺,害我又險些踉蹌,一氣之下回頭大吼:

  「楊柏聖!」

  好奇怪,你喊我「小芹」,我理當也該叫你「柏聖」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要嗆辣辣連名帶姓地喚你,跟雨喬一樣,這些年她始終「學長」的改不了口,彷彿那已經成了一項很特別很特別的模式。

  「把那雙鞋子脫掉吧!妳腳不痛嗎?」

  他問,我錯愕地怔住,就因為腳真的疼,所以才會驚訝你的察言觀色。

  楊柏聖把我帶到路旁的鐵製長椅,我乖乖脫去一隻直排輪,他看了一會兒,也動手幫我處理另一隻的鞋帶,我的腳因為他的碰觸而變得僵硬,他低著身喃喃數落我長這麼大還不懂照顧自己,還說剛才我走路的模樣很醜,一定是腳有問題。

  我沒聽進去,明明今天是個煩躁的炎炎夏日,我卻清楚記起許多事,那些一度模糊的事情慢慢接近,隨著暖呼呼的氣流、穿梭的人群、樹梢的聲響過來了。

  當他稍稍側過頭,由下往上地面對我,我因為那張耀眼如昔的笑容而無法呼吸。

  「想想,還是得跟妳說,嗨!好久不見了。」

  我記起來了,跟那時和你在機場離別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曾經……曾經是如此地想念你。

  當你又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竟想起了那份感覺,很糟糕,我有了壞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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