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

   再繁華的言語也會隨著歲月蒼老、消滅,文字的生命似乎比我們都長,所以我用這封信和未來的妳對話。』


 


  我叫珮珮,珮珮是小時候掛在大家嘴上的小名,一個單音被重覆了,聽起來像叮噹響的音樂,現在還這麼叫我的,我想只有奶奶了。

  打從小學每年夏天就到奶奶家過暑假,我算是被奶奶帶大的,爸媽在大陸的工作量隨著溫度而攀升,他們沒空照顧我,於是我比鄰居小孩多了一項城市到鄉下的遷徙功課。

  比較起來,在眾多兒孫當中,我和奶奶最親,原因之一當然是我每一年都會過去和她生活兩個月,翻開自然科學的課本後我開始為此舉感到驕傲,原來我跟候鳥一樣。

  奶奶身體骨子很健朗,除了打理自己的生活外,她還種菜,早晨我陪著她為心愛的植物澆水,空心菜、高麗菜、絲瓜、地瓜……我們點名一般走過翠綠的園圃,後來我發現缺少芬芳的點綴,奶奶說她不愛花,奶奶是務實的人。

  奶奶一個人住,不過她有很多熱情的鄰居,等我年紀再大一些,我問媽媽,才知道奶奶從好久以前就是一個人,她的丈夫英年早世,奶奶守寡了五十多年,大家都說她了不起,奶奶只是微微笑,似乎那和了不起無關。

  比較新奇的一點,奶奶的興趣是看電視,而且哈日,不僅裝了第四台,還要爸爸幫她接上日本衛星,所以我不怕會閒得發慌。她有時候看娛樂綜藝,有時候看看相撲,連新聞報導了日本的消息,奶奶也會湊近身子仔細聆聽,沒有偏愛的節目,好像只是要注意出現在螢幕上的每一個人,行人、觀眾、相片等等,我懷疑日據時代並沒有強化奶奶的愛國情操。

  不管年輕時代的奶奶漂不漂亮,現在的奶奶擁有一頭美麗的白髮,就像一片鋪落均勻的雪地,會隨著光線角度的變化轉換成深淺不一的銀色,她將不知有多長的頭髮盤成髻,數十年如一日地用一支玉釵固定著。奶奶很保守,常常叮囑我別把頭髮染了色,她說染色的工作「時間」自然會動手。

  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每年都幫奶奶看一篇文章,每一回她只讓我讀一個段落,要看下一段就得等明年夏天了,因此,我到近幾年才察覺到那是一封信,一封神秘的信,奶奶很少拿出來,不過我知道它被收在哪裡,而且越來越想對它追根究底,那大概是男人寫的,發黃粗糙的十行紙、工整好看的筆跡、溫柔兄長的口吻,奶奶常要迫不及待地問,上面寫了什麼。

  對了,奶奶不識字。




 
  今年,我又來了,拖著一只輕巧的行李箱,頭戴一頂軟呢白帽,站在不經粉飾的泥土小徑上,面前一大片酷似宮崎駿作品「龍貓」的田園景色,南風帶來雜草被曬乾的氣味,沒有高樓大廈的屏障,天空那抹蔚藍看得一清二楚。

  五年前我就不需父母接送,我會搭火車南下,再轉兩小時才一班的公車,然後走過一段三十分鐘的鄉間小路,繞進奶奶的三合院。

  公車剛走,揚起漫天黃沙,我熟練地摀住口鼻,鼻腔透進防曬乳香膩的味道,正打定住意要換掉這牌子,忽然從半瞇的視野看見桑樹上的人影,他也發現我,抬起頭,用一種三分之二驚訝、三分之一淡漠的表情望著我。

  俐落的平頭,黝黑的膚色,秀淨的輪廓,手腳修長得像隻瘦猴子。

  他在摘桑葉,家裡養蠶,他說這裡的桑樹長得最好,常常帶著這邊的小孩在樹叢爬上爬下,身穿被枝幹勾破的衣裳,最討厭襯衫和鞋子,他狡辯著反正衣服還會更破,幹嘛要拿那些體面的衣服開刀?他是高至平,在十公里外的一家高中念書,我們同年。

  高至平縱身從樹上躍下,把一堆桑葉收進大大的菜籃袋,朝我走來,當他停下,我有些意外,他不穿鞋,卻還是比去年要高我許多,有點奇妙的壓迫感。

  「妳又來了喔?」他說,下巴抬高四十五度角,落下十分輕蔑的眼神。

  「你買菜啊?」我說,惡意地挑揚唇角,不輸他的壞。

  他皺個鼻,一把將袋子往背後甩,掉頭向前走,那袋子飛撞了我一記,我按住胳臂,瞪他若無其事的背影,索性加快腳步跟上去,甚至超越他,聽到他唉叫一聲,哈哈!被行李箱輪子攆過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悍婦。」

  我敏感地聞聲回頭,高至平依舊肩負那只可笑的菜籃袋,一隻手鬆鬆插在口袋,邊看著一整排搖曳的桑樹走路。

  我轉回頭,讓我的音量剛剛好超過行李箱輪子賣力翻越一地石子的噪音:「草包。」

  他的腳步聲停頓一下,我還聽到倒吸空氣的鼻息,不禁洋洋得意地壓壓白帽子。

  「嬌生慣養。」

  還說?!

  「史前猿人。」他分明野得跟未進化的人類沒兩樣。

  「西瓜皮頭。」我剪短了頭髮,像個民初時代的女學生。

  「你很幼稚耶!」

  「生氣的人不更幼稚?」

  「我不要跟你說話了,你離我兩公尺!」

  我氣呼呼一直往前走,那傢伙安份地安靜一會兒,突然快步跑到我前頭,不多不少的兩公尺外,轉身,倒退著走,擺出品頭論足的姿態:

  「從後面看,妳下半身腫得跟不倒翁一樣。」

  「高至平!」他拔腿就跑,我羞憤夾帶惱怒地追上去:「你不要跑!有種給我站住!不要跑!」

  「笨蛋!我要離妳兩公尺啊!」

  我和高至平的宿怨自他數年前從我頭上扯下第一只緞帶花就結下,小時候我常紮兩根辮子,繫著奶奶給的緞帶花,他總在扯過我辮子之後,還要連本帶利地把緞帶奪走,漸漸我已經懶得再清算他的戰利品有多少,追打那壞蛋比較要緊。

  我讓奶奶照顧多久,就認識高至平多久。

  不過,過了今年暑假,我就是大學生了,學校在台北,離家有段距離,爸媽答應讓我在學校附近租房子,我可以獨立,再也不用來這裡寄人籬下,雖然捨不得奶奶,可一想到從此能擺脫這可惡的傢伙,還是忍不住要歡呼,這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個夏天。




  『我們相識十八年的日子,如果這段短暫時光可以成就一輩子,那麼一定是有人的勇氣得到了回應;如果我們的時間僅止於這十八年,話,非說不可。』




  我一路追著高至平來到奶奶的三合院外,原本三十分鐘的路程以不到一半的時間衝刺抵達,我氣喘噓噓再罵不出話,高至平則背靠磚牆,仰望天空調勻呼吸。

  真搞不懂,好像我每回都要這麼死命活命地奔過來,一定是因為都會遇見他這討厭鬼。

  「喂!」他出聲。

  我立刻用力掩住耳朵:「我不要聽!你不要再跟我說話,我跑不動了。」

  「妳奶奶最近的身體不太好。」

  高至平緩緩地說,他很少露出這樣嚴肅的神情,我慢吞吞放下雙手,有些無措。

  「五月的時候奶奶動過手術,妳知道吧?」

  我點點頭,可那次手術已經摘除奶奶的子宮和卵巢,我不記得那是什麼病,反正是和腫瘤有關。

  「聽說動過手術的人都會元氣大傷,妳就……多注意一下吧!」

  「嗯……」

  不怕不怕,奶奶向來健康,應該可以恢復得不錯。暗暗自我安慰後,我抬頭看他,他那單眼皮的細長眼眸也正定焦在我身上,瞳仁很黑很黑,飽含情感,我早就發現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是從沒機會好好端詳。

  「總之,懂事點,別像小孩子給人家找麻煩。」

  「你憑什麼跟我說這種話?明明自己最像小孩子!」

  眼看戰火再起,奶奶矮小的身影不知不覺出現在菜圃,高至平很快收起痞子站姿,一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模樣,這偽君子!

  「珮珮,妳來啦!」奶奶笑瞇瞇朝我揮揮手,再向高至平打招呼:「平仔,你送我們家珮珮過來喔?進來坐,我有煮綠豆湯。」

  我「噗」地忍住笑意,不理高至平投來的瞪視,誰叫他平常老愛在奶奶面前裝乖,才會換來台語的「平仔」稱號,下次我得記得用這個蠢小名笑他。

  「不用啦!我家等我把桑葉帶回去,下次我再來。」

  高至平的台語很溜,可以和這裡許多長輩天南地北地聊,不像我,我的台語極不輪轉,講到不會講的地方乾脆直接把國語搬出來濫竽充數。

  「珮珮,坐車很累喔?等一下再做飯,有荔枝,先去吃,先去吃。」

  「好啦!奶奶妳身體好一點沒有?」

  我親暱地上前挽住她肘臂,驚覺到奶奶比印象中瘦多了,不過她現在笑得很開心,直說身體很好,然後二度提起那鍋與高至平無緣的綠豆湯。

  我把行李和帽子丟在房間,坐在客廳木桌前喝綠豆湯,奶奶則繼續待在菜圃拔雜草,不畏毒烈陽光,她彎著身工作,其實就算她不特意彎腰,奶奶的背也駝了,而那頭白髮卻較往年銀亮,整齊的髮髻、一支玉釵,看久了,奶奶在菜圃的光景猶如被框進一幅水彩畫。

  我以後就看不到了。

  眼眶一濕,我匆匆低下頭,攪攪混濁的綠豆湯,這時奶奶揚聲和我聊天,幸虧聊的是高至平,我的慍意可以暫時驅離傷感。

  奶奶說,高至平因為用功,考上一所很棒的大學,她記不得學校名字,只說高至平那孩子開學後也要離鄉背景。

  我不表示任何意見聽著,湯匙中的綠豆湯不斷朝碗裡傾淌,直到奶奶又丟一句「以後妳來就很難見到他了」,我回神,吸掉湯匙所剩無幾的湯汁,佯裝專心享用這道甜品,見不見他又不關我的事,而且,見不到最好。

  晚上,我爬上奶奶為我鋪好的床,放下蚊帳,電風扇左右來回吹送涼風,我平躺在蟲鳴不絕的夏夜,莫名有了失眠的預感。

  真奇怪,我始終惦記自己將不再回到這個地方,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見不到那傢伙。

  如果我真的見不到他了,會怎麼樣?應該不會怎樣,只是……我很在意這個問題。

  現在,愈是逼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往事竟一幕幕湧上來,像走馬燈在腦海裡轉,我觀覽得些許暈眩、茫然,似乎我們應該會一直這麼打鬧下去,似乎離別還在遙遠的地方。

  我還是失眠了,我把今晚的睡眠給了不曾珍惜的童年回憶。




  『我們通常不會去意識「成長」的變化,因為太近。最近我常回想,想起在後院沙堆和我打土仗的妳;在樹林玩捉迷藏因為找不到我而哭泣的妳;正要去小河那兒洗衣服不正眼看我的妳(我不記得原因了,當時我們吵架了嗎?);還有,從摘滿梅子的竹簍拿出一顆最乾淨的梅子遞給我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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