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她,她對我而言是一個特別的女孩,這麼說不是代表我喜歡她什麼的,人的一生中總有格外在意的人或物品,即使是海邊撿回來不起眼的貝殼也會有一段故事。我和莎莎的故事淵源是我們一起長大,從小,我一直都覺得莎莎這個人很奇怪,她連愛人的品味都跟別人不一樣。

  小學六年級,莎莎喜歡班上年輕的英文老師,為了製造接近的機會,她以優異的英文成績坐上英文小組長的位置。

  高中二年級,莎莎對校門口的交通警察瘋狂著迷,她讀了好多關於法律的書,從此不怕沒有共同話題的窘境。

  升上大學後,莎莎終於看上一位年紀和身份都和自己差不多的鄰家大哥,但還是有點另類,他是莎莎表姐的未婚夫,也是莎莎迷戀最久的一個。

  莎莎收到喜帖的時候氣瘋了,把香噴噴的燙金紅紙碎了好幾百片,沖進馬桶。

  「妳又不是不曉得他跟妳表姐訂婚了,沒必要這麼生氣。」我說。

  莎莎在浴室用力洗手,說摸到喜帖手會爛掉:

  「小岳你不懂!他如果對我沒興趣可以早點告訴我!我知道他曉得我喜歡他!」

  她大我一個月,所以堅持叫我「小岳」,當我被第一個女朋友甩掉時,莎莎掄起袖子揚言要替我教訓對方,而且,她還陪我喝光三瓶海尼根(那年莎莎剛滿十八歲,我還差一個月)。因此,說什麼我也不可能喜歡上一個比我精明、打架贏我、酒量也讓我望塵莫及的女孩子。

  只是這一回對鄰居大哥長達兩年的戀情似乎真的傷了莎莎,我想我猜得到為什麼。

  莎莎的父親是酒鬼,也是個賭鬼,總之他不是好人,他會動手打莎莎母親,偶爾也會波及到莎莎。父母離異後,常聽莎莎這麼宣告,將來她要找一個會照顧她的男人,要不然寧願不結婚。那位親切的鄰居大哥就很照顧莎莎,也難怪她一聽到這樁喜訊會不經大腦地就搬出表姐家。

  「現在怎麼辦?妳要住哪裡?學校宿舍不可能讓你在學期中辦理住宿,在外面找房子又得花一段時間。」

  陪莎莎藉酒澆愁時,我們兩個苦無對策,那個晚上她生平第一次喝醉,還吐了我一身,儘管如此,我還是背她回我賃租的公寓,並且收留她。




  莎莎一住進來,便填補了我空出一半的鞋櫃、雜誌架上多餘的空間、沙發另一邊的座位、浴室落單的牙刷和毛巾,還有隔壁人去樓空的房間。

  依婷離開的時候,把屬於她的私人物品搬得很乾淨,因此我們同居半年多的公寓到處都留下些許有形無形的空位,包括我的心臟。我傷心難過的時期並不長,只是發呆的時間變多了,也不太記得當初分手好像是個性不合之類的大眾化理由。

  莎莎也喜歡發呆,她一出神就會習慣性哼起一首歌,每當莎莎有一句沒一句唱著那些治癒系的歌詞,她的嗓音便特別滄沉,就像吧檯上醺人的蘭姆。

  「這是梁靜如的分手快樂,很好聽啊!」

  莎莎漫不經心地解釋常常哼唱的原因,不用猜我也知道,她是想藉這首歌讓自己好過一些。表姐的婚期愈來愈近,莎莎就愈來愈瘦,倒像根竹竿,婚禮當天,莎莎也去參加了,我發現她左手腕纏綁著一條有玫瑰圖案的手帕,我對那花瓣的赭紅色澤總懷著說不出的排斥,跟血的顏色一樣。英姿煥發的新郎官見到神情淡漠的莎莎和她手腕上的手帕時,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真蠢。

  為了不讓她做出更多蠢事,我提議在找到新住處之前先到我那裡暫住。

  「萬一你女朋友又回來怎麼辦?」

  莎莎沒有馬上答應,她先問了兩個問題。

  「她不會回來的。」

  起初,我也認為依婷會回來,所以那一陣子經常不鎖門,不過七個月都快過去了,依婷還是沒出現,我卻愈來愈擔心家裡遭小偷。

  「那,」於是莎莎雙手支著下巴,提出她的第二個問題:「你不介意我們孤男寡女?」

  坦白說,聽到她這個問題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整整五秒鐘,好像我才應該是發問的人。

  「我不介意。妳會嗎?」

  我忍不住反問她,她皺起眉,露出一種非常認真的表情,慢慢地問:

  「你會愛上依婷以外的女人嗎?」

  坦白說,莎莎從小就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八成是遺傳到她在酒店工作的母親。長大之後的莎莎更是無懈可擊,她學會打扮,就是那種走在路上會多看她一眼的美麗人種。

  莎莎懂得如何討人喜歡,打從五歲那年她從賣地瓜球的阿伯多要到四顆戰利品,她便領悟到那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記得小時候莎莎把一個從義大利帶回來的昂貴碟子打破了,我們當場嚇得不知所措,但莎莎的反應比我快,她把我推向那一地碎片,自己則跑到牆角邊放聲大哭。大人趕來的時候,只見到我傻呼呼站在碎片上,那天我被老媽罰洗三個禮拜的碗,真不幸,我們家是開餐館的。

  我雖沒揭發莎莎的惡行,可是我很生她的氣。後來莎莎趁店裡正忙,溜進廚房,幫我一起洗碗,她問:

  「小岳,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不然,我讓你打三下。」

  當我看著緊緊閉起雙眼的莎莎,我就相信,莎莎真的可以討任何人喜歡,包括我。

  然而,我說過,我對她不是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太熟了,大概。

  為了想要的特權,她可以裝得無辜天真;為了尋找能夠照顧她的男人,她願意做各種嘗試;也為了閃避周遭的閒言閒語,莎莎學會了發呆。

  三個禮拜後,莎莎的體重總算有回升的趨勢,她從不離手的手帕也無故從左手腕消失了。

  「妳的食量真大。」

  我對著客廳桌上凌散的鹽酥雞、披薩、滷味和泡麵兀自興嘆,她停下扯咬披薩的進食動作,揚起一抹男孩子氣的微笑:

  「我每吃下一口,就覺得自己還活著。」

  「啊?」

  「日本人不是最愛研究夢與現實的問題嗎?就是那種……你怎麼知道現在的你不是在作夢?這種論調。」

  「然後呢?」

  「一樣的道理啊!你要怎麼證明自己還活著呢?」

  「……吃東西?」

  「這也是一種方法。」

  她又笑了,嘴角妝點著白色起司,樣子挺得意的。

  「妳還說?那為什麼當初又幹那種傻事?」

  「……哪種傻事?」

  「割腕啊!」

  然後,有那麼幾秒鐘莎莎像是患了失憶症般露出困惑的神情,恍然大悟後,她才拍一下手,甜甜笑道:

  「喔!那個呀!那是我假裝的啦!只是給那臭男人一點處罰嘛!繫上手帕看起來像是輕生過對不對?」

  有時候,只是有時候,我會真正生莎莎的氣,尤其當我發現自己原來白擔心一場。

  「嘿!」莎莎輕輕挨過來,水亮的大眼睛眨呀眨:「你不高興了?我泡咖啡給你。」

  從此,我就常常喝莎莎泡的咖啡,她在烹煮咖啡的等候中也會哼那首「分手快樂」,我聽到都會背了,有一段是這麼唱的,「泡咖啡讓妳暖手,想擋擋妳心口裡的風」,也許是這樣吧!我覺得莎莎的咖啡特別美味。

  「好溫暖喔……」

  莎莎坐在我身旁的沙發,雙手捧住白瓷咖啡杯,一種被授予恩惠的姿態。她沒有立即將咖啡喝下肚,淨是凝注在眼前蒸散開來的白霧,用她獨特的嗓音說。

  煙花三月早已過去,氣候轉熱了,莎莎這麼說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她四周的空氣冷颼颼的,徹骨的低溫自她捧握的咖啡杯緣漫溢到我這裡,原來我的生命也是一片空洞。




  一天下課回家,才一開門,就看見莎莎一個人坐在胡桃木製的電話桌旁邊,她的頭和身體都以一種茫然、放鬆的姿態靠牆,修長的腿橫越出入口,客廳燈沒開,窗外暮色朦朦亮亮地灑在方才似乎持續好久的寂靜裡。我在玄關站了一會兒,開口問:

  「妳在幹嘛?」

  莎莎側頭,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片刻:「沒人能把誰的幸福沒收……我正在這麼告訴自己。」

  她說了一句很像歌詞的對白。於是那天起莎莎又開始變得奇怪了,不是太奇怪,我只覺得她不怎麼自在,很多心事一般。

  4月15日是我生日,莎莎竟然記得!她在下課的路上買了一個十四吋的草苺蛋糕,光憑我們兩人一定吃不完,她卻很High,按步就班插完22根蠟蠋,和我一起吹熄那些溫暖的光芒。

  因為莎莎玩興正起,也因為她讓我感到無比窩心,所以那一晚我陪著她鬧,把沒吃完的蛋糕往彼此身上猛塗,我們玩得太過火,沙發、地板、檯燈和我們的衣服全被粉紅色奶油毀了,直到莎莎捧著肚子大笑,倒坐在沙發上,我這才靠在她腳邊,承受接踵而來的倦累與暢快。

  依婷離開後,那是我第一次這麼開懷大笑。

  「我去把自己弄乾淨。」

  莎莎起身走進浴室,我則轉開電視,無聊看著新聞重播,半小時過去了,莎莎還沒出來。

  我望望緊閉的門,感到不對勁,我們沒喝酒,她不可能醉倒在裡面,於是我起身走過去,敲敲門,叫她:

  「莎莎,妳還好嗎?」

  等一分鐘也沒回應,我說句「我要進去了」,便作勢推開門,沒想到門沒鎖,莎莎就坐在米白色的浴缸上頭,洗臉台的水嘩嘩地流瀉。

  我關緊水龍頭,再審視還是渾身奶油的她,正失魂落魄盯著乾躁的地板。

  「對不起。」莎莎在我發問前先開口:「今天是你生日,我卻高興不起來……」

  「妳剛剛看起來挺高興的。」

  她苦笑一下:「我裝的,我最會假裝了,你忘了嗎?」

  莎莎舉起左手往後梳理垂散的長髮,動作和電影「我的野蠻女友」的女主角神似,只是她現在完全沒一絲盛氣凌人的氣魄。

  「我媽打電話跟我說,我爸找過她,跟她要錢,我媽一向心軟,把身邊的現金全給出去,哪知道我爸嫌不夠……」

  她深深吸一下鼻子,有濕潤的鼻音:

  「他又動手打她了。我媽是從醫院打電話給我的,她忍了三天才要我幫她提錢付醫藥費。」

  我知道莎莎的爸爸不時回來糾纏她們,莎莎的媽念在夫妻一場讓他予取予求。莎莎表姐結婚前一天,他把紅包裡的禮金搶了去,聽說那一晚鬧得很兇。

  「我恨他,可是我更恨我媽,她怎麼那麼笨,那種男人……應該要狠狠地跟他一刀兩斷。」

  莎莎說到這裡,又習慣性地用左手撥開垂覆在眼前的髮絲,那一刻,我觸見一道宛如變種毛毛蟲的細軌爬行在她的左手腕上。從前,她都用美麗的玫瑰花瓣遮掩刀疤,所以我也一直以為莎莎只是「假裝」而已。


  『你走你走!從你打我的那一天起我和你就沒有血緣關係!這噁心的血還給你!』


  那個晚上,她真的在雪白的肌膚上毫不留情劃下一道楚河漢界。莎莎說,她要跟一個很棒的人結婚,而且他們的孩子會快樂地長大。

  「喂……小岳。」

  她喃喃喚了我一聲:

  「最近我很慶幸自己還活著,好高興呀!我遇到一個可以照顧我的人了……」

  她闔上疲憊的眼眸,枕在我肩膀,我感到莎莎滾燙的淚水緩緩注入我被寂寞蛀蝕得千瘡百孔的心底,化作五味雜陳的滋味。

  我不曉得莎莎又看上哪一個男生,那並不重要,只希望莎莎真的能夠幸福,別和她母親一樣就好。莎莎還說,把幸福討回來的方法,就是快快樂樂地揮別過去。

  她靠著我靜靜哭泣,我只是攬著她的頭、她柔軟的髮,一起嗅聞浴室中牙膏和沐浴乳令人安心的香味。

  莎莎一向很懂得保護自己,在浴室的短暫時光中我卻萌生過那樣的念頭,如果沒有人可以照顧莎莎,那我來也願意的。

  不過,就在我下定決心和莎莎相依為命之前,依婷再次回到我的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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