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星期六。

  那個雨天起,沒再見過有男生送女孩回家了,有時她一個人,有時和好多同學走在一起,隔壁屋子時常傳來吵吵鬧鬧的談笑聲,她的人緣果然不錯。

  上上個禮拜她經過樓下,手裡拿著一串花枝丸,大概是路上買的,女孩吃得津津有味,看起來很好吃。

  我不怎麼記得花枝丸的味道,醫生在兩年前就規定了我的飲食,許多美味的食物自我的菜單中刪除,我想起小時候一些鍾愛的玩具,五彩的玻璃彈珠、卡通超人的卡片,時間久了,有一天才發現它們已經不知不覺憑空消失,玩具就像會出走一般。儘管如此,我還記得自己很喜歡那些炸得酥酥脆脆的香味和拿到新玩具的喜悅。

  女孩吃著吃著,她的視角忽然瞥見我,「啊」了好大一聲。

  她嚇一跳,我也被她嚇到,她一手把花枝丸藏到背後,稍微別過頭,迅速拍掉嘴角沾上的黑楜椒,她的臉一下子脹得好紅,我跟著慌張起來,她用不著難為情的,我只是覺得她吃東西的模樣很可愛。但,女孩加快速度跑回她家,那天都沒再出門過。

  我真後悔,我是不是應該安份地佯裝不在意她?

  到了禮拜六,我落寞聽著音樂盒的卡農。

  「來,喝點桑椹汁,這是隔壁給的。」

  媽媽端著一壺顏色很深的紫紅色果汁進來,仔細倒出三百㏄,我沒敢立刻接下。

  「隔壁?」

  「對呀!剛剛出去倒垃圾碰到隔壁太太,她說家裡做多了,分一些給我,你喝喝看。」

  她說著說著自己也斟了一小杯淺嚐:

  「說是她女兒做的,嗯……還不錯呢!」

  她女兒?我馬上聯想到那位女孩,反而更不願動口了,深怕打斷媽媽聊天的興致。

  「那個女孩子好像很活潑,長得挺標緻的,她媽媽很擔心她會亂交男朋友,也對,這個年紀還是念書比較重要,幸好她看起來很乖巧,喔!聽說她叫筱儀。」

  打從她出現在我的生活這三個月來,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筱儀,輕輕唸著,心底便滑現翩翩粉蝶飛過的驚喜。

  能夠知道她的名字,我感到高興,她的名字真的跟想像中一樣好聽,不過,還是先別那麼叫她好了,我們並不認識。我只在格外思念她的時候才會低聲唸她的名字,筱儀,筱儀。

  『嗨!我叫沈恬,死黨都叫我阿恬。』

  國一在男女合班的班級,沈同學被分配到我隔壁的座位,那時的男學生滿腔是討厭女生的叛逆,她是個文靜大方的女生,我卻看也沒看她一眼。

  『沈同學。』

  『你可以叫我阿恬沒關係。』

  『……沈同學。』

  今天天氣真好,提早有了夏天的味道,我打開窗,在濕熱的微風中尋找單薄的蟬鳴,不意,竟找到了她。女孩走路的時候也不讓自己閒著,上回在吃花枝丸,這回在讀一本厚厚的書,邊走邊看,為了不重蹈覆輒,我讓自己藏身在柚木色的堤花布窗簾後,她應該看不到我,我卻望得見她手中的書是一本「古典音樂介紹」,怎麼她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

  她愈接近,我的音樂盒聲音就愈清楚,稍後,女孩朝我這邊望過來,她也謹慎多了,頭沒動,只是轉著眼珠子,悄悄打量卡農響起的窗口,聽了一會兒又低頭瞧瞧手中的書,那時,曲子遇到一個休止符,她恍然大悟的嘆息正好填補了空白。

  「原來是卡農啊……」

  我有點訝異,我也做過相同的事,因為喜歡的緣故,特地上網查詢這首曲子的資料,如果可以,我會跟女孩說卡農其實不是曲名,是一種曲式,輪唱的意思,「D大調卡農與吉格」是那個數字低音時代的代表作喔!她認識帕海貝爾這個作曲家嗎?如果可以,我會跟她說好多關於卡農的事。

  後來,我還是喝了那杯桑椹汁,原本就算是一點點酸的東西我也不喜歡,那杯桑椹汁酸甜的比例各佔一半,我喝光了,大概是它的味道和我的心情相似,我覺得特別好喝。

  是因為喜歡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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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2日,星期六。
  
  我喜歡穿潔白的衣服,不是有潔癖的關係,也不一定一點花色都不行,白,並不添加累贅的色素,輕飄飄的,它的原料或許是天上雲朵吧!化作雨,落在地上,經過大自然的循環,有一天還是會回到天空去。

  女孩也穿了一件雪白的洋裝,不完全是素面,右邊裙擺有三株幸運草在風中搖曳。坦白說,當我見到她時怔了好一會兒,今天的女孩看起來清新而高雅,和我記憶中的她不太一樣,她站在她種的桂花樹旁,伸手探視發芽的嫩葉,那些桂花生命力好強,每天都有新葉冒出來,我覺得女孩的神情特別帶著一分慈悲的安詳。

  後來,我們家小可從籬笆門下的破洞鑽出去,跑到女孩家院子,女孩發現小可又溜過來,馬上蹲下去跟牠玩,她用雙手摸摸小可的頭,梳理牠灰棕色的毛,當小可興奮地跳到她身上時,她咯咯笑著任牠親吻自己的臉頰。

  小可原本是要送人的,爸媽說動物對我的身體不好,會有細菌、有跳蚤,我還對毛屑過敏,我作了交換條件才把小可留下來,我不能碰小可,小可也不能靠近我,我只好遠遠看著小可一天天地長大。

  女孩似乎挺喜歡我們家小可,就算小可被關在籬笆門內,女孩經過時也會停下來多逗弄牠幾下。我很羨慕小可能夠這麼自由自在地接近她,並得到她的喜愛。

  我常常故意把小可放出去,讓牠多找女孩玩,小可會把她活潑的笑容帶回來給我。

  有一次我趁爸媽不在家,偷偷把小可抱進房間,小可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味,聞起來像桂花,牠沾上隔壁人家的味道,會不會也留著女孩手指的觸感呢?我慢慢撫摸牠光亮的棕毛,彷彿握碰到女孩那看起來又細又柔軟的手,感覺暖暖的,小可撲到我肩膀,冷不妨被牠親了一記,我摀著左邊臉頰,有點開心,有點難為情,這算不算間接親吻?

  「哈哈!你好皮喔!」女孩把安靜不下的小可放到地上:「你主人也是這個樣子嗎?」

  說完,她朝窗口晃了一晃,不曉得有沒有看見我,剎那間,我自慚形穢起來,我是個怎樣的人,她可能要失望了,我只是個蒼白的、虛弱的、只能待在窗口陰影下的幽靈,幽靈沒有形體、沒有聲音、也不必有身份,在她眼底我什麼都不是。

  「去,」女孩催著小可回家的時候,輕聲對牠交待:「下次找你主人一起出來玩。」

  小可蹦蹦跳跳地跑走,女孩就地站起,這才發現她的白洋裝多了幾個小可的黑腳印。

  「啊─!怎麼這樣啦!」

  她拼命拍幾下裙子,徒勞無功,又朝我的窗口望一遍,我覺得抱歉,不過她眼神並不含一絲埋怨,好像在納悶,又好像在等待。

  真的很對不起,沒有把小可教好,小可只是喜歡妳,牠沒有惡意,妳的裙子還好嗎?

  女孩轉身進了門,她沒聽見我的話,很多話我只放在心裡。

  她偷騎父親摩拖車時,我暗暗希望她平安無事;風大的日子,我想跟她說,妳的頭髮亂了喔;我找到一片卡農的合輯CD,會想著她會不會也想聽一聽。

  原來只是說話,也需要莫大的勇氣。升國二那年的暑假,班上坐在附近的同學都被編為同一組,要去看一部入圍奧斯卡的外語片,然後合力完成一份報告。我不記得片名了,但還記得拿著電話筒時的心跳。

  沈同學是我們那組唯一的女生,坐她隔壁的我負責打電話約她出去看電影,我從沒主動約女孩子,覺得窩囊,掙扎很久才撥下她家的電話號碼。

  我根本沒注意到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接電話的是她媽媽,很詳細又很懷疑地問清楚我的身份,才把電話交給沈同學。

  『喂?』

  大概因為知道是我的關係,她的「喂」有點羞澀,我也是,我怕她媽媽正站在旁邊監聽,所以想要長話短說。

  『喂,我們大家說好明天去看電影,十點半在華納外面的廣場集合,妳可以來吧?』

  我迅速地說完,立刻聽見自己快要從嘴巴蹦出來的心跳,沒想到電話那頭就這麼沒聲音了,整個地球只剩下心跳而已。我感到納悶,因為不肯先開口,所以也倔強地緘默好久,我握著話筒的手漸漸汗濕。

  『嘿!你知道嗎?這是第一次有男生約我看電影呢!』

  三分鐘過後,話筒傳來她帶著笑意的聲音。沈同學和隔壁屋子的女孩不同,她不常笑,起碼不是在我面前,每每見到我,總是不很自在的模樣,然而那天在電話中,我竟為她看不見的笑容慌張失措了。

  我撥開窗簾,接觸到外面透冷的空氣粒子,小可在樓下見到我,高興地猛搖尾巴,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今天是陰天,跟我一樣沉重,吹點風,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把感傷的負擔吹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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