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為了讓自己感到更寂寞才回來的。

  那天,頭也不回地從療養院離開之後,便下定決心,就算對方是龍伯伯,我也不會再去看她,讓她再問我「妳是誰」。當初不就是因為如此,才把一切都捨棄了。

  我用兩天的時間成功說服黃姓地主出售他擁有的畸零地,另一位田姓地主就比較麻煩,第一次去,他把我痛罵一頓,反問我怎麼這麼缺德要在自己家鄉蓋工廠,還說工廠那種東西只會製造噪音和空氣污染。

  不過等我第二次再去,田姓地主的太太看起來有些被我開出的誘人條件打動了,我想這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說到底,最大的問題還是吳拓明。

  第三度前往黃家的路上,打電話向傅總報告進度,他也質疑我為什麼不先從擁有最多土地的他那裡下手,我說不出個所以然。

  該怎麼說吳拓明這個人呢?他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也是我的天敵,然而並不是敵人的意思,而是因為他總能看透我,不論是說出口的或是放在心底的,他都懂,我的所有戰術一向毫無用武之地。對於他,我不曾有過勝利的感受。

  不過,這次我會說服他的,我會拿到那三份出售土地同意書,回台北去,然後不再回來了。

  才這麼向傅總承諾,我便遠遠看見黃姓地主在河堤上,正在視查他種在底下溪邊的菜園。

  「我看見他了,我現在直接去找他。」

  一邊對電話那頭的傅總說,一邊朝河堤跑去,沒想到黃姓地主忽然失足滑下陡峭的河堤,滾了一圈直接衝進溪裡。

  「天啊……黃叔叔!」

  我跑得更快,緊盯住水面。應該不要緊的,記得那條溪很淺,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水只到我的腰部。黃叔叔上半身探出水面,兩隻胡亂揮舞的手拼命地想抓住岸上的任何東西,可是一會兒又整個人跌入溪水中,只能看見因為掙扎而激起的水花。

  怎麼搞的?腳受傷嗎?還是被泥巴纏住了?

  我丟開手機,蹦跳著脫掉高跟鞋,從河堤上快速溜下去,小時候我常來這裡玩,難不倒我。

  「黃叔叔!抓住我的手!我的手!」

  我靠近溪流,這才發現岸邊的泥巴又多又滑,黃叔叔好不容易搭上的手用力地把我一起拖下去!

  我知道我不會有危險,水真的不深,麻煩的是黃叔叔失去冷靜的身體單憑我實在拉不上來,我緊抓著他,不讓他繼續往下滑,同時大聲呼救:

  「救命啊!有人掉下去了!救命啊!」

  這一叫,害我吃下幾口四濺的泥水,視線也被水潑得模糊不清,黃叔叔把我的手抓得又痛又緊,想甩開也沒辦法。混亂中,終於有路人趕過來了,他不怕弄髒自己地跳入溪裡,伸出比我粗壯許多的手一把拉起黃叔叔。

  費了一番工夫,黃叔叔下半身沾滿泥濘,全身無力地趴在他的菜園,壓壞幾株他寶貝的小白菜,不過人看起來沒什麼大礙。我癱坐岸上,恍惚望著恢復平靜的水面,同樣使不出多少力氣,波光粼粼,剛剛驚險萬分的情景不曾發生過似的。

  直到聽見那個人起身,鎮定地打電話叫救護車,我抬頭想道謝,水滴滑落臉龐,掉入深深心海,記憶的漣漪一圈圈交錯散了開……

  自天空射下的陽光劃過他半邊側臉,刺眼得幾乎只能隱約見到輪廓線條,然而他的聲音、他寬大的肩線、他淌著水又曾經遞給我紅豆的手,都讓我怔怔地睜大眼。

  驚忡間,我才發現,即便歲月如梭,光陰似箭,有些人,有些事,常駐心頭,恍如昨日。

  他就這麼突然出現,讓我有點分不出確切的時間點,究竟我們之間有沒有分開的那幾年?那段漫長時間在秋陽底下被迅速拉近,「咻」得一眨眼,原本不知在何處落腳的吳拓明,變魔法般地安好站在我跟前。

  他用一種懷念的眼神望著我,如同此刻我望著他一樣,我們都被泥水噴得一身狼狽,然後,吳拓明淺淺地笑了:

  「嗨!沈晴。」

  我聽見我的名字化作一條無形的絲線,悄悄拉扯心臟,時而作痛,時而為他悸動。被溪水沁涼的手腳慢慢恢復知覺,想拉住那隻朝我伸來的手,卻發現有一個衝動叫我想要從他面前逃離開來。

  當年有過的歡喜或悲傷,經過多年後的重逢已不再是那麼分明的感受,而是混融許多難以言喻的情緒和些許困惑。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起身,他的體溫就跟那年交給我的紅豆上所殘留的溫度一樣炙熱,從指尖清晰地傳遞而來。當我站立在他面前,更靠近他的臉,發現他深邃眼眸中一閃而逝的複雜思緒,我們的故事彷彿都濃縮在那交會的瞬間。

  我變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可憐兮兮的沈晴。

  「妳有沒有受傷?」

  救護車和黃叔叔的家人幾乎同時抵達,吳拓明在車子開走前詢問我的狀況,聽到我沒事,他那張沾滿污泥的臉笑得燦爛,和昔日一樣順口提議著:

  「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過來清洗一下?」

  不過,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變的,真的,恍如昨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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