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拓明離開吧台,啟步走到後門,那裡的窗看得見屋外那片林地,樹上綠葉猶在,而地上的泥土早已在時序的更迭中不知不覺鋪上了一層枯黃。

  他對著秋天的窗外,良久,忽然這麼說:「我想蓋一間幼稚園。」

  「咦?」

  「妳想買下的那塊土地,我想拿來蓋一間幼稚園,也許不大,不過,那會是我們這附近第一間幼稚園。」

  我聽著他說出活脫是一位熱心老師會說出的話,竟也不感到訝異,似乎這才是我所認識的吳拓明,既正義又光明。

  「現在的小學幾乎都不從最基本的東西教起了,因為幼稚園會教。但是我們這裡沒有,所以孩子一上小學總是會比其他地方的孩子來得吃力,和業主談過,他們也願意。」

  他回頭深切地看了我一眼:

  「抱歉,沈晴,地我不能賣妳。」

  「……是嗎?」我微微抿起嘴角,這四天來所等待的就是這個回答,我早就明白。大概是因為這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拒絕,所以沒什麼受傷的挫折感。

  「我一直對妳有份虧欠,如果妳想要那塊地,原本應該賣給妳。」他繼續語帶歉意地說。

  不要提什麼虧欠,我曾經用盡全身力氣才遺忘的事,別再讓我想起來。

  「你沒有欠我什麼,我在跟你談公事,那塊地,我不會放棄的。」

  我離開椅子,拿起皮包,可是原本望著窗外的吳拓明卻動手打開後門,溫熱的風一下子流進冷氣房,我聞到乾躁的枯葉氣味。

  他再次回頭,意味深長地:「我們小時候也沒唸幼稚園,不過,好像不全是壞事。」

  「……?」

  「我們在那裡也度過不少童年時光啊!」

  我狐疑走上前去,和他一起站在門口,不遠處的林地樹上結滿豆莢,豆莢裡露出一排排紅色的種子,那些紅色種子也掉了滿地。其中一棵樹幹懸掛著班駁老舊的鞦韆,鞦韆繩子是看起來隨時都會斷裂的尼龍繩,坐板是經過風雨無數次沖刷的木頭,歪歪斜斜地騰在林地中央,弄得那麼破爛,現在沒有小孩想去那裡玩了吧!

  「鞦韆還在……」

  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單單是因為看見那只鞦韆的緣故。它陪我走過很長很長的歲月,坐在上面,只要有什麼傷心的事,雙手緊握兩端繩索,狠狠哭泣一陣子,一切就會過去了。

  「去年我爸嫌它難看,本來想拆掉。我說只要修一修還是可以用的,有些東西即使一點用途都沒有,至少回憶還在,收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就會覺得安慰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沒有值得留戀的回憶。」

  吳拓明側頭打量我臉上漠然的線條,沒頭沒腦地提起別的事:

  「對了,妳還記得紅豆許願嗎?」

  我納悶抬起頭,這個角度和他的臉太過接近,他眼底眉間的年少輕狂被成熟世故所取代,青澀的氣息也不知在何時蛻變為一道禮貌的距離,這時才真真切切體會到,在見到二十九歲的吳拓明之前,仍然有我所未曾參與到的七年時光橫跨在我們之中,他是我一直都認識的吳拓明,他同時也有我所不知道的部份。他注視我的眼神裡潛藏著什麼樣的想法,他猶如微風帶起的笑意是不是什麼意思都沒有,這些我都不能解讀,只能看著他善良如昔的面容,細細感受他的陌生、他的變化。

  「記得。」我匆促回答他,把臉低下。

  「紅豆許願」是他送我三顆紅豆時自己發明的,說什麼那些心形的相思豆難得一見,所以每一顆可以許一個願望。

  後來不知道怎麼,紅豆不見了一顆。剩下的兩顆裝在景泰藍的盒子,讓我帶著。

  吳拓明原本就十分聰明的眼睛此刻熠熠發亮:「難道妳不想再找顆紅豆來許願嗎?」

  「許什麼願?」

  許願是騙人的,到頭來只是一場空,我才不相信什麼許願。

  他的語氣轉為溫柔,好像我是一個傻孩子:「讓妳擁有值得留戀的回憶啊!」

  我頓時變得茫然了,為什麼從他口中說出來,再困難的事情真的會實現一樣,就這麼簡單而已。為什麼他做得到?為什麼我卻裹足不前呢?

  我想問他,心慌得想知道答案,然而牆上的陶鐘一分一秒地走過,很久,我們都沒有再開口,除了他在寂靜中輕然的一聲嘆息。

  「紅豆的季節又到了啊……」

  盛夏過去,屋外已是濃濃秋意,偶爾風一吹,葉子便爭先恐後地飄落,無聲無息地覆蓋地上紅豆,孤單的鞦韆繼續在孔雀樹的包圍中蒼老,不管身旁滿地的相思。

  有時候,我們緬懷的不是那些靜止不動的陳年過往,而是此時此刻的瞬息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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