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拓明上下打量我,不冷不熱地:「妳家沒傘啊?在這裡淋雨幹嘛?」

  「看看能不能重感冒,不用去上學啊!」

  他聽完我不在乎的口吻,嗤之以鼻:「妳沒聽過笨蛋是不會感冒的嗎?」

  我瞪他一眼,不打算抬槓下去。吳拓明倒是注意到我手上的紀念冊,提醒道:

  「喂!妳的本子也淋濕了。」

  我瞧瞧那本不像樣的紀念冊,撫摸它一碰就快支解的頁面,苦笑一下:

  「早就濕啦!用不著我動手。」

  他皺了眉頭,靈敏反問:「那是誰動手的?」

  「……」

  我固執地緘默良久,吳拓明對我好,我並不想害他傷心。於是動手將紀念冊翻到有他照片的那一頁,吳拓明一看,慌張起來:

  「喂!妳隨便把人家照片貼上去幹嘛?」

  我任由他將紀念冊奪去,為他無措的模樣微微一笑,將額頭靠在抓著繩子的手上:

  「那是紀念冊喔!本來是想給你和悅悅寫的,可是現在寫不成了。」

  「給我寫?」

  「因為,我們高中應該不會唸同一個學校了吧!所以,才想讓你幫我寫紀念冊呀!不過,就連這種小事,我也做不好,是我太笨了還是運氣太差呢?」

  他想了一會兒,對手上的紀念冊慢慢說:「這紀念冊做得不賴啊!」

  我咬緊唇,注視那本走樣的紀念冊,想起當初在製作它的時候是多麼滿懷歡喜和期待,現在都變得又醜又髒了,登時,對於那個天真的自己感到無比丟臉、痛恨!

  「它爛透了!」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從吳拓明手中奪走紀念冊,再將它丟得遠遠的!

  吳拓明嚇一跳,紀念冊掉落在泥濘中,孤伶伶淋著雨。

  「妳不要了嗎?」吳拓明開始吼我,似乎比我還在意那本紀念冊。

  把它扔掉以後,有一絲油然而生的痛快,我鐵了心地:「不要了,沒什麼好捨不得的。」

  只是,那份痛快過後,心臟……彷彿一下子空出來,太空洞了,雨中的涼意才竄進去,便微微刺痛著。

  我守望著那本紀念冊,想做些什麼卻又不允許自己行動,我後悔了,但又討厭後悔的軟弱。僵持半天,一旁的吳拓明看出我的掙扎,衝進雨中,將那本紀念冊從泥濘撿回來。

  見到他背上的白色制服逐漸被雨打成一個個小黑點,心哪……又揪了起來,他拿著紀念冊跑回樹下,我才鬆一口氣。

  吳拓明拍掉上頭的泥水,已經弄髒一大片,他還是慎重地還給我:

  「這不是妳拼命做好的嗎?不管結果怎麼樣,只要盡力了,就不是爛東西。」

  我伸出手,接過一度被丟棄的紀念冊,才剛碰觸到它,眼眶便燙熱了。

  真奇怪,在學校、在家裡,根本哭不出來的,為什麼現在胸口好像有道洋流,暖暖翻滾,擋也擋不住。

  「它很好。」吳拓明沉靜地向我強調一次,他還輕輕說:「妳也很好。」

  我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我的眼淚,像這場雨,滴呀滴的,停不下來,落在緊抓著的紀念冊上。

  我明白吳拓明是出於好心,才說出體貼的話語,然而此時的我比想像中更需要一份肯定,告訴我,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失敗,那些努力也未曾白費。

  「謝謝……」我低下頭,用紀念冊擋住哭泣的臉:「謝謝……」

  他沒見到我哭,卻依舊不知所措,嘟噥著:「謝什麼?妳真怪。」

  「哈哈!我也不知道。」

  我吸吸鼻子,破涕為笑,他見我笑,便安心了。

  「其實,我可以不需要寫妳的紀念冊,因為我可能……」

  他說到一半就逕自停下來,我等候片刻,耐不住:「可能什麼?」

  「算了,現在還不知道結果。」

  「什麼結果?」

  「不要問啦!天機不可洩露。」
  
  他忽然變得神秘,接著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妳知道日劇裡,畢業的時候女生都會向男生要他制服的第二顆鈕釦嗎?」

  我搖頭,我沒什麼時間可以看電視,家裡更沒裝第四台,對於日劇的認知完全都靠平常聽悅悅說的。

  吳拓明舉手到胸前,用力將自己制服的第二顆鈕釦扯掉,我張大嘴:

  「你會被你媽罵啦!」

  「反正這件衣服也穿不久了。」他瀟灑地回嘴,朝我伸出手:「給妳。」

  我看著他掌心中的白鈕釦,沒有馬上接過來:「可是,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作紀念呀……不要就算了。」

  「要。」

  我從他手上搶走鈕釦,不是金子銀子做的,就是非常普通的一顆半透明釦子,不過,當我悄悄瞄向他胸前明顯的空位,好像是我從他身上取走了一件不可替代的寶物一樣。

  吳拓明發現我的欣喜,直問我笑什麼,我也舉起手,使勁把制服上第二顆鈕釦扯下來,這個舉動害他整個愣住。

  「來,給你。」

  我將握著鈕釦的手遞向他,他同樣不敢拿接,還變得有些結巴:

  「沒聽過、沒聽過有女生送鈕釦的。」

  「為什麼?只有男生才可以嗎?」

  「……我不知道啦!」

  他不想再應付我沒完沒了的問題,而我倔強得不肯收回手,最後,硬是把釦子塞給他:

  「你拿去,都被我拔下來了。」

  靠近他的時候,那失去釦子的制服敞開一只小縫。我馬上抽回身,用手按住胸口。

  吳拓明大概也發覺到,所以他稍稍移開視線,不自在地……定睛在自己拳握的手上,裡頭有我跟他一模一樣的鈕釦。

  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才不會這麼緊張、這麼不敢直視對方眼睛。

  「為什麼……一定要第二顆鈕釦呢?」在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靜謐中,我小聲發問。

  「好像是因為它的位置。」

  「位置怎麼了?」

  「它靠近心臟。」

  然後,我沒再問下去了。

  那一年,我們不過十五歲,都低著頭,淋著雨,不明白鈕釦靠近心臟的意義。內衣在濕透的夏季制服上拓出若有似無的線條,以及吳拓明清秀的臉上那份淺淺的尷尬,都在細雨中無聲輕訴悄然的成長。

  長大,不是一夕之間突然發生的,而是在多年以後的驀然回首,才恍然驚覺到當初的那份酸楚與羞澀曾經有過,是曾經有過,日後也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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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