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飛快的時速讓我不到一個鐘頭就從北部抵達南部,一路的急切,一到校門口便自然而然放慢下來。「學校」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它裡頭流動著獨特的步調、獨特的氣息、獨特的情懷。縱然已經是出社會的年紀,一踏上這裡的土地,覺得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現在正是上課時間,操場那裡卻傳來麥克風的廣播,不久又是學生唉唉叫的噓聲。我好奇來到外圍的樹下,好多學生在操場圍成圓圈,台上老師一聲令下,他們才不情不願牽起隔壁同學的手,那片翠綠草地頓時升起既彆扭又尷尬的氛圍,看著那些國中生的表情,我禁不住笑出來,這個時候,才發現旁邊有人。

  隔著幾棵樹,程硯就站在那裡,他似乎也是剛發現我,和我驚訝相對,略帶雜音的音樂從廣播器流洩出來了,是「第一支舞」。

  在懷舊的旋律中,我們就這樣什麼話也不說地對望,程硯今天也穿得很輕便,渾身愜意,眼神和今天的雲絮一般輕柔,這麼巧,他今天也向公司請假嗎?

  一見到他,我才明白自己是思念他的,非常、非常的思念。

  操場上的學生隨著音樂起舞,沒有人注意到樹下的我們。這一排樹在仲夏時被修砍過,幾近光禿的短幹經過一兩個月又長出茂密釉亮的枝葉,但又尚未茂密到足夠形成樹帽的形狀,我和程硯正是處於這種什麼也不對的尷尬。

  我們沒有人先移動,腳下距離猶如這些年精準維持下來的長度,不多一分,也沒減少一分。

  「國三運動會在保健室,我很確定顏立堯沒看到我的臉。」

  我先開口打破沉默,提起這段故事的起頭:

  「是你告訴他那個女生是我嗎?」

  誰知他的回答頗為耐人尋味:「我記得我只答應過妳,不跟他說妳喜歡他。」

  我微微臉紅,男生好壞喔!程硯比想像中多嘴,而顏立堯故意不動聲色的到底多久呀?

  「妳是為了問我這個,特地來的嗎?」他也問我。

  「……我沒那麼無聊。」

  他聽我這麼說,又不講話了,繼續看場上跳得七零八落的學生,我們之間的聲音再次剩下三三兩兩的蟬鳴而已。

  怎麼這麼難呀?我們這道鴻溝……會不會比我預期要來得巨大?

  當初急於奔來的衝動沒辦法在我腦子裡化作具體文字,我想不到該說什麼,只好也面向操場,看著那些青春洋溢的孩子踩起笨拙舞步,好多人一起做同樣的動作,一起踏步,一起轉圈,一起換舞伴,其實是滿好玩的畫面,只是現在的我再也不是加入那些圈圈的年紀了。

  「我們……一直沒跳過舞呢!」

  我在惆悵中喃喃自語,剛好是音樂停歇的空檔,所以他聽見了。

  「什麼?」

  「高中時雖然跳了好幾次土風舞,不過我們一次也沒有一起跳過。還有,大學在麥當勞的耶誕夜,我也提過跳舞,但,都幾年過去啦?到現在我們還是沒有跳過舞。」

  我側頭對他笑一笑:

  「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再怎麼排列,總該有輪到我們一起跳舞的機率呀!」

  他也雲淡風清地笑:「也有零的機率啊!」

  「零」那個字的發音,怎麼有幾分孤清……

  有個短髮女孩不知什麼緣故從操場中脫隊,小跑步經過我們中間,清秀的臉龐被太陽曬出了蘋果紅,途中還好奇地瞥瞥我們。她的模樣有我當年的味道。

  程硯目送她離開的背影一會兒:

  「其實,跟阿堯說出妳就是那個保健室的女生後,我超後悔的。」

  「咦?」

  「那原本是我一個人的秘密而已。」

  他出神的目光仍然守著失去女孩蹤影的視野:

  「所以,超後悔的……」

  風來了,殘留些許夏日餘下的香氣,畢竟是秋天,溫度清爽了些,扯著髮絲搔拂我微醺的臉頰。聽他說出不像他會說的話,我好像回到那個初談戀愛的女孩,開心得要命,同時又想掩耳逃跑,是怕心臟會受不了吧!

  不過,我已經不小了,該問的,總該問清楚。

  「高三的時候,你說你打了顏立堯,為什麼?」

  「……他說了一句讓我非常生氣的話。」

  「什麼話?」

  「阿堯要我照顧妳,就算……最後在一起也沒關係。」

  說到這裡,他還沒輒嘆氣:

  「那個人有時候就是會說出很無厘頭的話。」

  「那,你又為什麼生氣?」

  這個問題讓他緘默了好一陣子,操場那邊的音樂又開始播放,他一半的注意力被拉過去。

  「很多原因。比如,他擅自把照顧妳的責任丟給我,他把我當作會趁人之危的人……」

  責任?那兩個字猶如揮之不去的夢靨,惶惶籠罩而來。

  「對你而言,我是『責任』嗎?我們考上同一間大學和研究所、你說可以接送我往來車站和宿舍、耶誕夜那晚……一般人不會在那種時間還特地找我的,你卻來了……那些,都是因為我是『責任』的關係?」

  而程硯沒有否認:「我答應他了。」

  原來,自始至終是我誤會了,我以為就算程硯欣賞我的程度遠不如顏立堯,至少也覺得我這位高中同學不錯,值得彼此照顧,甚至,也許,有那麼萬分之一的機率,他會喜歡我。到頭來,一切都是他強烈的責任感使然,我連朋友的程度也稱不上。

  我覺得、覺得……好難堪,好難過。怎麼辦?好難過……

  「蘇明儀?」

  程硯發現我不對勁,想要近前探問,不料我卻退後,這令他再度止步。

  「我告訴你,換作是我,我也會狠狠地揍顏立堯,因為他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做出那種決定。然後,我也會揍你!這些年你對我的好,我都放在心底,很用心地放在心底,你卻說那是你的責任,雖然我還是應該心懷感激,不過你讓我成為你的『責任』,我非常生氣,非常生氣!」

  見我難得大發脾氣,他看得發怔,可是我也在激動過後,感到一陣大徹大悟的悲哀,不好!鼻腔痛起來了。

  「我今天來找你,不是為了問顏立堯的事。」

  我死心地垂下雙手,幽幽望住他:

  「是為了想見你一面才來的,只是這樣。」

  當我真心坦誠,程硯只是吃驚地睜大眼,在原地動也不動,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會有大起大落反應的人。

  「真的沒什麼事,見到你就好,就好了。」

  真的,我們大概就只能這樣吧!我輕輕歎息,轉身準備離開。

  「蘇、蘇明儀!」

  他情急叫喚我的名字。才回頭,程硯已經從他那邊的樹來到我這邊,像陣風地來到,並且牢牢攫住我的手,陽光從我們頭頂上稀疏的枝椏直接灑落,我們之間的距離剎時蒸發得無影無蹤。我詫異地回望他,他掌心炙熱的溫度宛如他眼底閃爍的真摯亮光,洶湧波瀾著。

  不再冷如冰山的程硯,忽然變得跟夏天一樣。幾度的欲言又止,最終他還是脫口而出:

  「那時我會揍阿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出我的心情。我原本沒打算要讓任何人知道,可是那傢伙發現了,發現我和他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

  這一刻,動也不能動的好像是我。細細琢磨他的話令我心跳加速,不怎麼能適應眼前深情款款的程硯。

  「阿堯因病過世以後,我告訴自己,妳只能是責任,和妳在一起那種事,我做不到。如果他沒有生病,如果你們沒有開始交往,我一定會毫不考慮地把妳搶走。可是他死了,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我只有決定放棄。」

  「你想過要放棄是嗎?」

  他微微苦笑:「打從知道阿堯也喜歡妳的那一天起,大概想過好幾萬遍了吧!」

  這麼嚴謹的人居然也會用「好幾萬遍」這麼不負責任的說法,我覺得好笑,眼眸卻情不自禁地濡濕起來。

  「喂……我們該怎麼辦哪……?」

  許久,我們各自懷著滿腔激動不言不語,他一直握著我手,我也沒抽離開來,眼看操場那邊的土風舞就快接近尾聲,我才輕輕發問。

  這時,他才放開我,失落感頓時襲來,竄入我空洞的手心。

  「我相信妳對阿堯一定還有非常深的情感,經過再多年,他在妳心裡始終會佔據一個重要的位置,我明白的。蘇明儀,這也是我不打算再跟妳見面的理由,過去我和阿堯太接近,看到我,也許妳會想起他,還有其他傷心的事,我不想讓妳為難。」

  他專注的凝視飽含許多許多不捨,在我身上注入了幸福的酸楚。這個人是真的喜歡我,那些年來默默的陪伴如此甘心無悔,想過要放棄好幾萬遍卻依然在我身邊,嘿!顏立堯,你真的不會為我高興嗎?

  「所以,你還是決定不跟我見面?」

  「……」

  「好吧!」

  我離開他的注視,低下頭,伸出右手,穩穩牽起他的左手:

  「你就繼續決定不跟我見面,我呢,我就試著打破那個『零』機率的迷信。」

  程硯不解地打量我,我抬起頭,迎上他美麗的黑色眸子,我的左手輕輕握住程硯的右手,然後微笑告訴他:

  「程同學,『有一天』,今天就是『有一天』。」

  他還是沒會意過來,我已經拉著他隨著廣播器的音樂踏步、旋轉。程硯說過,『有一天』通常是被寄予希望卻永遠不會來到的日子。今天,我們打破那個零的機率,就從第一次開始。

  你知道嗎?顏立堯,我不會忘記你的,會一直記著你,一直記到我頭髮花白,最後也上天堂的那天,然後我又會再見到你。到那個時候呢,我就會跟你說,喂,你不在我身邊的這幾年,我過得很幸福喔!我想你一定會因為錯過那些精采的人生,而稍微感到不甘心吧!

  「我告訴過妳,我真的不會跳舞。」程硯一派「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慌張與認真。

  「我知道,我知道。」

  嘴上說知道的我,還是繼續淘氣拉著他轉圈,儘管操場上的音樂早已終止,解散的學生們開始散去,我們還是跳著舞。

  大量的學生朝我們這邊的樹下湧來,程硯顯得十分不自在,我們被人潮愈推愈近,幾乎要黏在一起,路過的學生還頻頻向我們張望,有的覺得奇怪,有的則在偷笑。

  「他們在幹嘛?」

  「豬頭!在談戀愛啦!」

  我們被推擠到另一棵樹下,動彈不得,我還因為好玩而哈哈大笑,笑聲埋在程硯溫暖的胸口,他百般無奈靠著樹,等著這群吵吵鬧鬧的學生通過,偶然一瞥,程硯嘴角懸掛恬淡的角度,將我護在懷裡的他看起來很溫柔,很快樂。而我們方才跳舞所牽握的手仍然在一起,未曾有人放開。

  越過他臂彎,我看見剛剛那位脫隊的清湯掛麵女孩又回來了,她站在司令台後方避開人潮的衝撞,尋覓的視線卻毫無攔阻地穿過人牆,落在我們附近方向。

  「呀喝!解脫了!解脫了!」

  有個格外活潑的男生興奮得幾乎要跳上其他朋友的背,為了擺脫那場蠢土風舞而歡呼。

  他的笑靨那樣閃耀,照亮女孩臉上青澀的悸動,噗通,噗通,噗通。

  彷彿,有什麼唯有那個年紀才懂的秘密正悄悄在萌芽,在青春綻放的季節,在連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期待裡,有什麼……有什麼正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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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總在某段純真的時光藏了秘密在誰的心房,期待被回應,期待被了解,然後某一天想起那年夏日般的溫暖燦爛,明知回不去,卻還深深感動。~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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