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菜說故事

　　
　　醫生分析的結果，洛英對於洛欽的死耿耿於懷，認為那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對於她還活著的事也始終不能釋懷，而那些幸福的夢境總是加深愧疚感。洛英已經習慣硬撐熬夜，只在凌晨五六點的時候會不小心入睡，臉上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嚴重。迷迷糊糊收拾好課本，出門前找不到語涵，這才想起棒球隊一早要團練，語涵大清早便趕去球場了。

　　真不敢相信那是從前最會賴床、美容覺至上的陳語涵，上次她歡歡喜喜地回來宣告，柯一龍碰到她的臉了，然後灑花轉圈圈起來。

　　洛英真心為她感到高興，只是獨處的時候，不禁徬徨，大家都不停地向前進，而她呢？她好像困在泥沼裡動彈不得，也想要跟上大家的腳步，又捨不得放開身後的過去。

　　她兀自陷入失落的情緒中，關上公寓大樓鐵門，朝機車停放區走，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緊急站住，回頭！

　　「早。」禹承靠著鐵門對她打招呼。

　　洛英差不多定格一分鐘之久才確認眼前的不是幻覺。

　　「你為什麼……」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對不對？」

　　他來到她面前，伸出手：

　　「等等再告訴妳，先把車鑰匙交出來。」

　　「咦？」

　　「快啦！」

　　「喔……」她連忙從背包找出車鑰匙，交給他：「你要幹嘛？」

　　「我們回老家一趟吧！現在去坐車。」

　　他霸道抓起她的手，往機車走，洛英則反抗地往後退：

　　「回老家幹嘛？我現在要上課耶！不可以這麼任性啦！」

　　「讓我任性一下有什麼關係？我特地搭早班車下來找妳耶！」

　　禹承的強勢叫她啞口無言，只能乖乖被拖著走。話又說回來，她也不是真心想將禹承推開，老實說，今天見到他，心裡是踏實的，就像他把她那飄忽不定的心給牢牢抓住了。

　　不過，另一方面，洛英也害怕和他在一起。禹承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她面前，一旦他真的來了，那恐怕……就得面對他們先前始終在逃避的事。

　　他們並肩坐在南下的列車中，沒有交談，洛英靠窗，一直面向窗外風光，坐立難安著，然而隨著單調的時間流逝，睏意來了。

　　「想睡就睡吧！」禹承彷彿看穿她。

　　「不用。」她頑固拒絕。

　　「睡啊！我會叫醒妳。」

　　他停頓一下，柔聲說：

　　「我會一直在這裡。」

　　她妥協了，不再防備，打從見到禹承的那一刻起，心臟部位就一直暖暖的，即使不曉得他的目的，也不清楚他們要去哪裡，心哪……暖暖的。

　　在火車有節奏性的運行聲中，洛英不知何時睡著了，等禹承叫醒她，火車已經駛入他們長大的城鎮。下車以後，禹承招了計程車載他們，說要去可以打球的那塊空地。

　　「去那裡幹嘛？」

　　「能幹嘛？打球。」

　　洛英有點火：「你特地要我下來，就是為了打球？我今天翹掉的那堂課老師很嚴耶！被二一怎麼辦？」

　　「大不了我幫妳補習嘛！讓妳考到滿分。」

　　「少臭屁！你又知道是哪一科了？」

　　而他只是賴皮地笑。下車之後，進入眼簾的便是那塊原本要蓋大樓卻一直荒廢的空地，洛英只走了幾步便躊躇不前。

　　洛欽過世已經快四個月，她也逐漸習慣沒有他的屋子，現在的記憶一點一滴地覆蓋掉從前的回憶，然後重新建立洛欽所不在的生活。可是這個地方，在洛欽死後她未曾來過，所有的回憶都還在，滿滿的，躲也躲不掉的，淨是洛欽。

　　禹承察覺到她的異樣，催促道：「過來啊！」

　　分不清是畏懼還是激動，她慢吞吞進前，覺得無法呼吸。禹承從建材後面找出他們藏好的棒球器具，將一只手套扔給她。

　　洛英還在困惑，他卻先將棒球丟過來，害她有驚無險地接住。

　　「跟以前一樣，玩丟接球吧！」

　　「……」

　　所謂的丟接球，只是單純地互相傳球而已，以前洛欽在，偶爾還會加上打擊，現在只剩球入手套的孤單聲響而已。

　　但是這樣投啊投的，某些打結的思緒似乎跟著一起被拋開，混沌的腦袋清空了一些。

　　他們互傳幾球以後，禹承終於開口：

　　「洛英，靜靜聽我說。對於洛欽過世，我大概猜得到妳是怎麼想的，因為我也一樣，沒能救活他……大概會是放在我心上一輩子的遺憾。」

　　她接住球，放下手。禹承直挺挺看著她受傷的神情，深知他的話會是錐心刺骨，還是不得不說。

　　「可是，若是要我說實話，洛欽雖然不在，幸好妳還活著，有一度我還以為妳也會跟著走了，幸好妳還活著，我一直這麼想。」

　　他的話讓她不敢置信，顫抖著聲音問：「你是說……幸虧死的是洛欽嗎……」

　　「妳明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發生那種事誰都不願意，但是如果能有人平安無事，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來說不知道是多大的安慰！我說的是妳！妳就是我們大家在這場事故中的安慰！」

　　他大聲吼她，將不滿都發洩出來：

　　「可是妳卻把自己當成是罪魁禍首，完全不為自己的生命感到慶幸，妳那顆腦袋被撞壞了嗎？」

　　「你要我怎麼高興得起來？洛欽本來好好的跟我在一起，一下子就不在了……」

　　「那妳自己去問孫洛欽好了！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然後妳也好好問問妳自己，洛欽會是那種人嗎？」

　　他丟下手套，開始一步步朝她走近：

　　「在妳心裡，洛欽會因為這種事而恨妳？妳真的把他當成那種人嗎？」

　　「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啦！」她朝他身上扔出自己的手套，抗拒他的探究。

　　「我跟妳一樣，不願意再提起洛欽的事，但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兩個人之中，一定要有人把這件事拿出來說清楚……」

　　話還沒說完，一顆球便擊中他胸口！禹承後退一步，忍著痛楚抬頭。洛英憤怒瞪視他，她氣他的不留情，也氣他的中肯，眼淚卻開始漣漣落下。

　　「我現在很好！就讓我這樣子就好！不要再說了！」

　　「我不說妳怎麼會知道？我啊……家裡就只有我一個小孩，認識妳之前總是自己一個人玩，妳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妳和洛欽，雖然經常和你們玩在一起，可是每次到分別的時候，都是我一個人看著你們兩個人回家的。我想對洛欽來說，他一定也會慶幸能夠跟妳成為姐弟，不管他在不在，至少他的確幸福地和妳生活過……」

　　下一秒，他再度往後踉蹌，因為洛英緊緊抱著他，將頭埋在他肩窩裡放聲大哭。

　　她阻止他再說下去，令眼淚決堤的，不是失去一切的痛苦，而是那擁有過的幸福。

　　她哭得像孩子一樣，把他的心也哭得碎碎片片。臭洛英，把他勒得這麼緊，想哭的心情是會傳染的啊……

　　他們安靜了好一會兒，禹承才輕輕攬住她的背，然後輕輕地說：

　　「洛英，我想了很多，在洛欽出事之前，本來醫科這條路還走得不情不願，可是洛欽就躺在我面前，我卻無能為力，很不甘心。現在我很確定，以後『醫生』就是我要走的路，沒有錯了，我要成為很厲害的醫生，到時候可以做的事情一定更多，雖然那沒辦法把洛欽的遺憾一筆勾銷，可是我可以把將來的遺憾減少，對不對？」

　　「嗯……」她藏在他肩上的哽咽還有濃濃鼻音。

　　禹承溫柔撫摸她的頭，繼續說下去：

　　「妳也一樣，洛英，一定也有妳能因為洛欽而做的事，起碼，快快樂樂地活下去，讓妳爸媽別再擔心妳，總是一個起頭吧！」

　　她啜泣著，緩緩離開他，還是淚眼婆娑。禹承看了捨不得，後悔剛才太殘忍，他伸手，幫她把淚水抹掉，一面細細端詳，許久，才將壓抑好久的心情坦白：

　　「好想妳。」

　　簡單一句話，也是她一直埋藏的肺腑之言，縱然說出口，還不能道盡綿延的思念。

　　洛英握住他貼在臉頰上的手，偏著頭，笑中帶淚：「謝謝你。」

　　「呵！謝我把妳罵一頓嗎？」

　　「嗯！」

　　她用力點頭，止不住這陣淚如雨下：

　　「謝謝你……在我身邊……」

　　他另一隻空著的手扶捧她的臉，無法言語。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像他這麼懂她，也沒有誰跟他一樣如此需要她，可是為什麼一句「我愛你」……似乎總是少了一分勇氣？

　　「洛英，我們……」禹承悲傷喚著她，將無法說出口的三個字藏在中斷的嘆息裡。

　　她闔上眼，因為他的止步不前而難過，因為他們是朋友……而心痛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