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買了附近小吃店的餐點,有蘿蔔糕、燙青菜、滷肉飯和餛飩湯。走到一半想起什麼,改繞去超市添購簡單的食品。
瀏覽架上各式各樣商品的時候,一度舉棋不定,她已經好久沒為自己以外的人買東西了,常吃什麼、喜歡什麼口味,這些都讓她好生為難,如果真的是何世良女朋友,這些肯定不成問題吧!
算了,反正他也把自己的事忘個精光。這麼一想,艾瑪隨手拿了幾樣去櫃台結帳。
當她大包小包回來,何世良已經梳洗過了,連在醫院長出來的鬍渣都剃乾淨,換上白亞麻家居服的他整個人恢復成先前的素雅仙氣,他笨手笨腳將碗盤拿出來,靠近的時候還有淡淡香味。沒進去浴室看無法察證,不過,他用的是香皂嗎?味道真好。
艾瑪一邊將餐點倒進碗盤,一邊招呼:「我中午吃太飽,不吃。你儘管吃吧!」
「好。」
雖然嘴上說好,但是何世良光拿著筷子,遲遲不動手。艾瑪洗好手過來,問:
「你不喜歡吃這些?」
「不是,我什麼都好。只是……」
他看著眼前的醬料瓶,既猶豫又煩惱,最後抬起真誠無偽的雙眼,無比認真:
「妳知道……我之前吃蘿蔔糕都是沾醬油,還是醬油膏?」
啪!艾瑪聽見自己的理智線硬生生斷了一條。
「……」
「也有可能是番茄醬,或是美乃滋……蘿蔔糕配美乃滋好像怪怪的。」
為什麼……這個人失去記憶卻還保留龜毛的個性呢?
艾瑪憶起他在關東煮店中曾經將醬油膏和番茄醬拌在一起,故意不告訴他,而是說:
「現在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管你以前的習慣幹嘛?」
何世良聽完,露出一臉頓悟:「說的也是。」
他以做實驗的心態先選擇醬油膏,停頓一下,艾瑪立刻會意到他左手不方便,將瓶子接來,幫忙打開瓶蓋,再交還給他。
僅僅一秒鐘,他的手碰到她的。艾瑪睜了眼,何世良倉促縮手,「抱歉」兩個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艾瑪倒起了幾分興味。在他眼裡,她是怎麼樣的女朋友呢?想必是個陌生人吧!可是偏偏得強迫自己跟她相處,太親密不行,太生疏也不對,橫豎都是尷尬。
「好吃。」
吃掉那塊沾了醬油膏的蘿蔔糕後,他報告結論,單純得像孩子。
「那就好。」
艾瑪一面應付他,一面掉頭尋找放洗衣機的地方,把他的髒衣服拿去洗一洗,洗好她也差不多該離開。
「妳喜歡沾甚麼?」
「啊?」她再次看他,不確定現在是不是在聊蘿蔔糕沾醬的時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妳是哪一種?」
艾瑪背脊筆直地坐在何世良對面,沉默片刻,才說:
「應該是甜辣醬吧!是我媽自己調的,她會把蕃茄醬、醬油膏、辣油加加在一起,總之,吃起來甜甜鹹鹹的。她總是調好一罐放在冰箱,就算沒有東西要配著吃,我也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用手挖一點醬吃。」
聽她以平穩的聲調提起小時候的日常事,何世良彎彎嘴角:
「妳也會做那種好吃的醬嗎?」
「不會,來不及學,她就過世了。」
「啊,抱歉……」
「不要緊,我沒有刻意要隱瞞。」
她歇歇,想到了什麼又繼續說:
「其實以前也沒打算要學著做醬料,只是後來吃不到,才想著當初應該要好好學起來才對……我們總是重覆著『千金難買早知道』的事,卻從來學不會。」
雖然她依舊維持淡漠的神情,聽得出話語中含著一絲永遠也化解不掉的遺憾。
「妳父親呢?」
「外遇,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們離婚,之後就沒再見過他。」
身世愈問愈坎苛,何世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記得她,更遑論她的身家背景,只能低頭將那盤蘿蔔糕全部解決掉。
艾瑪依舊坐姿端正地盯注他,這一刻沒有負載過去的他像張白紙,那麼輕鬆、那麼無憂無慮,看呀看著都覺得刺眼起來。
「何世良。」
艾瑪在他嚥下最後一塊糕點後,驀然開口叫他。他抬頭,放下筷子,疑惑等她。
「以後,就算你還是什麼都不記得,請你一定要想起自己的爸媽,明明有父母,卻還不記得,受傷了還不想回老家去,一想到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一肚子火。」
即便是半帶命令的冰冷語調和面無表情的美麗臉蛋,也讓他會心地笑:
「知道了。」
他說好,宛如替她承諾了什麼她所不能做到的。艾瑪垂下眼,莫名有了安心的寬慰。
好奇怪,何世良這個人很能挑戰她的底線,可是不得不承認,他也十分能將她安撫下來,不是刻意,就是……自然而然,自然地平靜下來,自然地想起從前的平凡小事。
自然得……像一灘雪靜靜躺在那裡。她比較喜歡不張牙舞爪的自己。
臨走前,艾瑪先確認他會使用家裡所有的電器用品和其他設施,由於不能肯定他的遺忘程度到底多嚴重,艾瑪在走出門口一步後又不放心回身,認真交代:
「馬路上,紅燈不能走,綠燈才可以。」
他愣愣,覺得這句話可愛,失笑:「這個我記得。」
有什麼好笑?明明看起來就是很容易被車撞的呆樣子。
艾瑪又往外走兩步,躊躇片刻,再度回頭:「我明天要飛曼谷,晚上就回來了,如果那時候你還沒休息,我再過來看看。」
他站在門口,似乎想說什麼,幾經猶豫,只是馴良地說:
「好。」
他沒婉拒,艾瑪反倒無措,在他溫柔的注視下,不知怎的,偶爾會有是以女朋友的身份被那麼凝望的錯覺。
「……我知道了。」
這次她真的快步離去,聽見身後他的輕聲細語,「路上小心」。
她只停頓一秒,便走進電梯,按了一樓,兩扇門緩慢關上,艾瑪這才倒向鏡牆,輕輕將頭倚在冰涼鏡面,壞掉一盞燈泡的日光燈照亮她泫然欲泣的側臉。
與其說她是來幫他恢復記憶,事實上是顛倒了。她記起每次的飛行前,媽媽一定會在後頭說「一路順風」或「路上小心」,她知道她都會說,只是不想回頭看,那會看到一張病入膏肓的病容。
每一次飛行,都是逃離。
她只顧著逃,從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如今無意間聽進去了,才真真切切感覺到多年前它的溫度。
「路上小心,路上小心……」
是剛剛好能夠盈滿眼眶的暖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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