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雨宮?怎麼回事?不想笑的話也沒關係,可是妳現在的臉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喔!」

  工作上第一次出狀況,是在為新單曲拍宣傳照的時候。

  「雨宮未緒到底怎麼了?同一句台詞已經NG好幾次了耶!」

  然後是電影的拍攝,我連一句完整的台詞也講不好。

  「天哪!她唱歌的聲音好乾,一點精神也沒有,簡直就像木偶嘛!」

  接著,倍受注目的紅白大賽上我的表演失常,終於在媒體間爆發開來。

  他們說,我情傷嚴重;他們說,我是嗑藥了才會這樣;他們說,我病了。

  事務所處心積慮才營造出我和悠人正在交往的假象,又因為我的失常而使得它的真實度受到質疑,根據民調,相信的民眾百分比跌到不到四成。

  「妳到底怎麼了?是故意對事務所、還是對我表示抗議嗎?」這回原小姐氣得不得了,任由我怎麼道歉,她還是認為這一切跟秋本拓也脫不了關係:「難道妳要因為一個男人毀掉妳現在如日中天的事業?」

  「不是的,不是那樣……」

  我想把工作做好,只是,一旦面對鏡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每當我試著想笑一笑,便驚覺到那笑容的虛偽可鄙。怎麼樣的表情才不會醜陋?怎麼樣的眼神才是真實的呢?

  我覺得我跟往常一樣,吃飯、睡覺、工作,也隱隱察覺自己有個地方不對勁,說不出是哪裡,但就是身體某個環節出了問題。我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工作,愈是想振作,身體就愈不聽話,隨時都有往下沉的錯覺,彷彿手腳被上了鍊條,鍊條又繫住一顆沉甸甸的鐵球,我就這麼一直被往下拖,再怎麼掙扎都只是讓自己墜落到更深、更看不清周遭的海底。

  我的工作全面停擺,事務所上下緊張得要命,因為接下來是籌劃已久、規模又龐大的亞洲巡迴演唱會,這可不是說停就停的。

  原小姐慷慨地給我兩個禮拜的假期,將所有行程都延後了,要我想辦法打起精神。







  有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夏美打電話過來,她說拓也想見我。

  自從上次在事務所匆匆一別,除了在電視上看到他和秋本家被大批媒體追逐的畫面,我們就沒再見面了。聽說老秋本先生在趕狗仔隊的時候太過激動而閃到腰,而拓也的生活仍甩不開幾名拿相機和攝影機的記者。

  為了避免再度被拿來作文章,我們這次的會面夏美也在場,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原小姐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她先鄭重警告,如果我再捅漏子,事務所就會考慮將我暫時冷凍起來。

  約定的地點在公園,夏美和拓也已經先到了,他們發現我,立刻從長椅上起身。夏美顯得非常開心地揮揮手,拓也原本滿臉憂容,見到我,總算放下心。

  「抱歉,遲到了,出門的時候被媒體耽擱一陣子。」

  我一邊道歉,一邊深深注視著拓也,他也一樣,移不開的目光正急於拉近分離的這段日子,可以千言萬語的,我們卻都欲言又止。

  「啊……我去買飲料!」

  夏美刻意留我們獨處,故意跑到比較遠的那個販賣機去。

  公園裡大多是母親帶著孩子來,前方有一個遊戲區,孩子們在溜滑梯和鞦韆周圍玩鬧,儘管是那樣吵雜,對我而言全是霧濛濛的空白,除了眼前的拓也。

  「電視和報紙把妳的情況寫得很糟,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見到你,我已經好多了。那種撒嬌的話我不能說,所以只是不在意地聳聳肩:

  「只是突然不會對著鏡頭笑,台詞也講不出來。」

  「那、那樣不是很糟嗎?」

  「我大概……已經不行了吧!放假的這期間,常常想著隱退的事,沒辦法面對鏡頭怎麼能算藝人嘛!」

  深呼吸一口氣,懷念的芬多精香味讓人平靜,北風徐徐吹拂,聽得見遠方那座森林沙沙沙的騷動。我將雙手擺到身後,回頭對拓也露出一個莫可奈何的微笑。

  拓也聽完我消極的說法,緊鎖眉宇,我那悲觀的未來似乎令他痛苦。

  其實,反過來想,回到平凡人的身份以後,應該能夠談一場平凡的戀愛了吧!

  「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我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

  「……雨宮……」

  每當拓也變得猶豫,那代表接下來並不會是一樁好事。

  我莫名其妙地後悔來這趟,卻怎麼也沒想到不久之後拓也將會把我狠狠推入深淵。

  「我這次是想告訴妳,以後……我們是不是都別見面了比較好?」

  「咦?」我當下便受傷了,幾經努力,還是擠出一點笑聲:「是不是因為我給你們造成很大的困擾的緣故?在醫院時我就說過啦,如果我想再去山梨縣,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雨宮。」他打斷停止不下來的我,像是父親在教導闖禍的女兒一樣,寬容而又堅持:「這並不是困擾的問題,而是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沒辦法習慣妳平常過的生活,妳的日子也不可能平凡普通。如果勉強配合對方,那麼我們都不會快樂,妳應該明白。」

  拓也的意思我懂,只是我一直以為他不會說出口,向來溫柔的拓也不會殘忍地對我說出口……

  「我知道了……」

  「那樣不夠。」

  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咬緊唇,含在嘴裡的話語宛如帶著刺,每說一個字都會是痛的,因此拓也躊躇良久,他拳握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請妳忘了我,請妳把我忘了。」

  那些刺,剎那間射入我的心臟,劇痛蔓延開來之際,也感到它正碎碎片片地凋零,每一片都是我小心保存的回憶,和拓也在森林相遇、在學校的鬥嘴、在湖畔的那首童謠、那個躺在雪地上的夜晚……很多很多,雪一般,靜靜飄落……

  夏美正好回來了,聽到拓也對我說的話,怒火中燒地使勁推他:「喂!你知不知道全世界就你不能說那種話啊?」

  「不要緊,夏美。」我混融著驚訝和悲傷的眼眸定睛在拓也身上,喃喃阻止夏美:「讓他說清楚,說要我忘了他……」

  「未緒……」

  我掠過不安的夏美,一步步蹣跚走向拓也:「你要我忘了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那種話?」

  「雨宮……」

  「不要叫我雨宮!你什麼都不懂!我是那麼努力地把我們的過去都記憶下來了,為了有一天你會再叫我『未緒』,我是那麼努力地全部記下來了,一點一滴的,很努力地記下來了……所以你不要隨便說出遺忘那種話!」

  我激動地抓住他衣領,長久以來的壓抑和委曲,在瞬間全部潰堤,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你溫柔地要我忘記你,好像以後我一定會變得更快樂……那怎麼可能?怎麼辦得到?我最幸福的時候,是和拓也在一起的日子,如果沒有了,那麼過去的我、過去和拓也一起悲傷歡笑的我也就不存在了!那段時間不曾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一樣!拓也你……為什麼要我做那種事………」

  「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停止搥打的手,抬頭望向完全不作抵抗的他,發現拓也深邃的黑眸跟我一樣,是非常悲傷,非常悲傷的濕潤光亮,他什麼也不解釋,只是重複對我說「對不起」那三個字。

  事後回想起來,拓也要我忘記他的那句話,對我而言應該算是一種解脫吧!只是在那當下,我什麼也不能思考,生命中只有難過得快要死掉的感受。

  「什麼對不起……我才不稀罕!你只要把我的記憶拿走就好了!那些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全部都還你,全部還給你!」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喊,第一次如此痛徹心扉的聲嘶力竭:

  「你明明說過不會忘記我的,你明明說再困擾也會有辦法,你明明說過的……我一直相信你的話,很拼命地相信著呀!可是……可是只有你一個人忘記,不是太奸詐了嗎?也把我的記憶拿走呀!徹徹底底拿走呀!拓也說喜歡我的表情、拓也說想要跟我在一起的聲音、拓也幫我戴上這條項鍊的觸感、拓也……拼命擔心著我的心情……全部拿走呀!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這時夏美衝上來拉開我:「未緒!未緒!有人在拍!」

  在我還沒有餘力注意到週遭事物,一旁守候的隨扈立刻上前將我帶走,連跟夏美、拓也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剛剛那陣狂亂的哭喊中,我已經預料到,這就是最後了。因此,在車上的我依然哭泣不止,環抱著作痛的身體,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似地用力哭泣。

  人在最脆弱時,往往會忽略身邊還有許多比悲傷更重要的事物,連記憶的勇氣都遺忘的我,滿腦子只想著,是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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