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課向來很少讓父母操心的子言,回到家不免被父親叫到書房精神訓話,順便提起家裡未來的計劃,母親送宵夜給她,也忍不住提醒現在千萬不能鬆懈。

  記得她上一次也讓父母這麼緊張,是她生日前一天,國三是考生的重要時期,她的成績卻有走下坡的趨勢,在黃昏的庭院,父親不確定地詢問她是不是真的需要去補習,母親接著附和要她明天就去補習班看看環境,情急之下,她騙他們會去補習班問清楚狀況。

  隔天,她在公車站牌下等了一整個下午,懷念那天那陣屬於大自然的風。

  子言自書本中抬起頭,環顧房裡琳琅滿目的獎狀,有多少張,就代表她犧牲多少睡眠和時間所交換來的,她不覺得驕傲,看著那些富具鼓勵字眼的紙張,只有一絲淡淡的悲哀。

  如果能再去那個地方就好了。

  她曾經在那裡開懷大笑、高舉雙手對著天空轉圈子,和他並肩走過看似永遠走不完的長長堤岸。

  那裡的空氣是自由的,有無止無盡的味道。

  能再去一次就好了。




  下學期一開始,子言又被選為班長,她在班會後立刻就到辦公室去,說明不能勝任的原因,導師捨不得,要她做到那一天為止,子言勉為其難地答應。

  「對不起。」

  她當值日生的那天,正在擦黑板,身旁有個羞澀的聲音跟她道歉。

  一看,原來是那位國中死黨,守不住她和陳威旭交往的秘密。

  「妳一直不跟我說話,我很難過。」

  死黨非常怩忸不安,不太敢直視她的眼睛,只好拿起另一個板擦幫忙:

  「我去辦公室的時候聽到妳跟導師在講話,一想到時間不多了,就覺得再不把握機會,妳就不會曉得我有多想跟妳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說出去的。」

  她早就釋懷了: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個時候自己太驚訝,有點生氣,才不想跟妳說話,結果,一天不說話,就變成兩天,然後三天……後來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她佯裝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死黨破涕為笑,兩人合力擦完一整塊大黑板,心裡的陰影也跟著潔淨如新。

  子言想,只要有了開端,接下來的事就會變得簡單容易,比如和好這件事。

  她還想,對於當初和陳威旭不明究理地分手,一定要找個機會問清楚,不然,她失落的情緒永遠都會停留在過去。

  就在她快要卸下班長職位的前一週,女同學慌慌張張從外頭跑進教室,嚷嚷:

  「陳威旭…陳威旭在打架!怎麼辦?他在籃球場跟三年級的學長在打架!」

  「老師呢?」子言在情急之下先想到最正確的解決之道。

  「出差了啦!怎麼辦?要跟別班導師說嗎?」

  於是同學議論紛紛,擔心事情會鬧大到不可收拾。

  子言一個人跑出教室。

  聽說,起因是為了陳威旭的女朋友,高三學長和她曖昧往來,陳威旭聽信女朋友的說詞,是學長對她動手動腳,他要為她出氣。

  籃球場圍觀的學生已經不少,圈子裡是兩名高三學長和陳威旭打得沸沸揚揚,子言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面去,看到傷得不輕的陳威旭和正在觀戰的女朋友。

  那個女生雖然面露擔憂之色,卻掩不住喜孜孜的得意,似乎有人為她幹架是件了不起的事。

  「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子言嬌弱的聲音淹沒在四周的叫囂裡,根本起不了作用,三個大男生又打得渾然忘我,她索性衝進圈子,衝到兩人中間,陳威旭嚇一跳,對方也是,但收手不及,她閉上眼,壓下不少力道的拳頭還是擦過她的右臉頰。

  後座力使她往後跌,摔進陳威旭懷中。

  「喂…」

  他見到她涓秀的臉龐紅了一片,雙眼還緊緊閉著,不禁怒火中燒,掄起拳頭又往前撲。

  「不可以!」

  子言從後方用力抱住他手臂,他緊握的拳頭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中。

  「不可以!不可以打架!」

  「放手!那混蛋連妳都打耶!」

  「我說不可以!我沒關係…你不要打架……」

  她拼了命攔住他,使得他手臂隱隱作痛,讓他不得不垂下來。

  子言見他聽了話,便走向前,對那兩位高三的學長說:「我是他的班長,我要把他帶走。」

  「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在後面抗議。

  「打架不能幫你畢業。」她回頭嚴厲地告訴他:「你不可以被退學。」

  「……」

  「走吧!」

  她經過他身邊,靜靜地離開籃球場。陳威旭在原地躊躇半晌,才不甘不願地跟上。

  途中,他瞟向女朋友,那個娃娃臉的女生像是害怕被牽連進去,而默默地退回人群裡。




  保健室的老師把陳威旭長篇大論地訓一頓,才幫他上藥,然後又責怪子言太多事,應該先找師長過去處理的。

  她只是歉然地微笑,並不想讓太多長輩知道這件事,萬一傳到訓導處,可能就免不了要有記過或退學的處分了。

  陳威旭的傷勢比較嚴重,被強迫乖乖躺在床上,子言也掛彩,因此老師希望她至少休息到下一個鐘響。

  他們的病床中間拉上一張青色布簾,兩人躺在床上都不說話,望著天花板,相隔一層屏障,彼此有很多心事一般。

  後來,保健室老師不知為什麼出去了,子言轉向關上的門扉,又轉回天花板。

  「喂…」

  她輕輕出了聲,隔壁床的陳威旭心頭一緊,不怎麼自在:

  「什麼?」

  「那天…你去了嗎?」

  「啊?」

  「我去年生日的那天,你去公車站了嗎?」

  她不願讓他知道她真的去了,還苦苦等了一個下午。

  「……沒有。」

  「為什麼?」

  這個問題讓他對著天花板緘默良久。

  「不能告訴我嗎?」

  她生日的前一天,陳威旭才曉得她的生日,一時想不到該送她什麼禮物。

  『可以帶我出去玩嗎?』

  『去哪裡?』

  『淡水!我好喜歡那個地方。』

  『好啊!那明天我們一點在這裡見。』他開心地笑了。

  後來,他想起書包有個剛剛在遊樂場夾到的兔子娃娃,可以送給子言,於是追到她家門外,在那個黃昏的庭院,她低著頭被父親斥責著,濕潤的眼眶隨時都會潰決一樣……

  於是,他想起子言曾提起自己從未補習過的事而歡欣,就是那個笑容璀燦得讓他不能移開視線,一秒都不行。

  「那個時候,妳的成績退步,我認為是我的錯,妳爸要妳隔天去補習班報到,妳答應了,我想,淡水妳不會去了,畢竟學校課業對妳比較重要,妳和我這種人在一起,本來就很奇怪……」

  所以,他以為她先背棄他嗎?

  所以,他才不停地擔心,妳會不會挨罵?

  布簾的另一頭忽然不再有回音,令他好奇地坐起身,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

  「子言?」

  他揭開布簾,愣了愣。

  子言坐在床沿,用一隻手摀著嘴,一隻手緊抓床墊,淌下晶亮亮的眼淚,午后的陽光從窗戶曬進來,她的潸潸淚水猶如灑上金粉,滑落在清秀的面頰上。

  當時,他不懂她為什麼哭。

  「我一定是無藥可救的書呆子吧?」她笑中帶淚地問他。

  「妳不是,我只是…」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好。
  
  「你繼續休息吧!我已經好多了,先回教室。」

  她下床,穿好鞋,走到門口,打開一半的門,佇立在原地,沒來由回頭看他,楚楚的眼眸泛起清晨等公車時薄霧迷漫的神秘感:

  「我說想再去那個地方,是真的。」

  她走出去,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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