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那位年輕工人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他還是老樣子,一臉沒睡飽的面容。取代了骯髒的工作服,他穿著一身普通便裝,看上去和一般大學生沒什麼兩樣。他晃晃這一地的凌亂,轉向西施大姐:

  「妳們在做什麼?」

  「這小妞剛剛騎車被一個缺德鬼撞了。」她朝子言撂個頭,接著想到一個好主意:「海棠!你家在附近,帶她去清洗一下好了,她應該有受傷。」

  子言一聽,連忙出聲:「不、不用啦!我……」

  「去啦!妳這樣怎麼回家?」西施大姐幾乎是在命令她,然後抱著起雞皮疙瘩的雙臂跑回那間檳榔攤。

  子言走也不是地佇立原地,沒表示過意見的年輕工人這回反應倒是比她快,他將麵包遞還給子言,然後把腳踏車牽起來,二話不說就蹲下去,在短暫的時間內將脫落的鍊條修理好,再試著用蠻力想把那只歪七扭八的置物籃扳回原來的形狀,可惜不怎麼成功。

  他放棄地停下手,對她說:「籃子,要有鐵鎚才行。」

  子言像是聽懂了,點點頭。他說句「走吧」便牽著車往前走,走沒幾步,回頭看看在後頭跟著來的子言和她一跛一跛的腳。

  「上來吧!」

  「唔?」

  「坐在車上,走路比較不痛。」

  這個時候,如果跳上陌生人的車一定很蠢,而且對方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她也曉得「小心為妙」這個道理。可是,那位大姐是好人,他呢,會拿麵包餵小貓的傢伙總不會是無惡不做的壞蛋吧!

  她坐上腳踏車後座,那個人並沒有騎車載她,反而穩穩地牽著腳踏車走。

  原本想遇都遇不到,現在總算見到面了,還一下子這麼接近,子言沒來由不太敢直視他的臉,淨是將視線守在歪籃子裡的麵包和飲料上。

  西施大姐說的沒錯,他的家真的不遠,走不到三分鐘就到了。是少見的平房,外觀的紅磚都非常老舊,屋頂的瓦片感覺一下雨就會漏水。不過,它有整理過的美麗花圃,入口走道兩旁種滿油菜花,雖不壯觀,卻也小巧可愛。

  「冬天種油菜花,夏天種什麼?」她讓他扶著下車的時候順口問。

  「向日葵。」

  「嗯……都是陽光顏色的花耶!」

  對於子言女孩子氣的發想,他遲疑片刻,對他而言,「陽光」這個字眼是有些太過刺眼了。

  年輕工人沒讓子言進到屋子裡,而是將一張有椅背的椅子拿到門口讓她坐。是不是認為她會怕他呢?還是本身就不歡迎有外人來?家人都不在家嗎?

  子言乖乖坐著,從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後門並沒有關,這房子還有一個後院,比前院大一點,種的是翠綠色的青菜。

  她探著頭,輕輕感嘆:「好多白菜喔!」

  那個人原本在屋內找藥品,聽了,往後院方向看去,又繼續低頭找:「那是萵苣。」

  子言臉一紅,發窘得只想挖個地洞鑽。他拿著藥來到她面前,瞅著她的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子言猜到了,連忙使勁地把破掉的牛仔褲管往上掀,一直掀到膝蓋上,那裡有個被路面剉破皮的大傷口。

  「會痛。」

  那個人落個聊勝於無的警告,便開始動手幫她擦藥。真的很痛,好幾次子言都想把腳縮回來,又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現得太像溫室花朵,剛剛錯認萵苣已經夠失敗的了。

  不消幾秒鐘,藥擦好,傷口包紮也處理好了,熟練的程度簡直不輸醫護人員。那個人接下來開始修腳踏車的置物籃,子言看他拿起鐵鎚敲敲打打,頓時覺得神奇:

  「你好像什麼都會,沒有事情難得倒你一樣。」

  他微微抬起眼,用深黑眸子困惑地望著。

  子言繼續說:「可是,我會魔術喔!」

  她的宣告讓他露出錯愕的神情,子言在他面前張開雙手,正反面翻一翻,「啪」一聲地合起手掌,再次攤開的時候,不知打哪抽出了一條米色手帕。

  子言這天外飛來一筆讓他目瞪口呆,她將手帕張開,要他注意上頭用簡單線條畫出的太陽輪廓:

  「這是我最喜歡的手帕,很少看到手帕上有這種太陽吧!」

  「……」

  「給你擦臉。」她指指自己的臉頰:「這裡沾到車油了,黑黑的。」

  他本來想用袖子直接往臉上抹,子言搶先一步,用手帕將他臉上的那道污痕擦去,然後住手。真不公平,這個人和柳旭凱明明都是男生,為什麼可以生得這麼好看呢?憂鬱的氣息只將他的美修飾得毫無瑕疵,沉靜的時候宛若一尊動人的藝術品,她可以站在他面前欣賞一整個下午。

  「那位檳榔攤的大姐叫你海棠,『海棠』要怎麼寫?」

  他猶豫,但是子言圓亮的雙眼仍然目不轉睛,不會死心似的。他轉身拿起鐵鎚,在花圃的泥土上寫下「海棠」兩個字。

  當她看見地上陷下的形狀,單純地認為它很特別,很好聽。那個時候的她,從沒想過這個名字是用她所不能想像的重量刻畫出來的,又像一堆飄零的沙,從指縫間漏下,最後散進風裡,他的存在也是這樣。

  「這個給你吧!以後還可以用。」子言將手帕遞給他。

  「不用了……」

  「已經髒了,給你。」子言彎腰將褲管放下來,抬起身,微笑:「謝謝你幫我忙。」

  他不擅長應付客氣話,避開她的目光。她視若無睹,跛著腳走去拿麵包,又擅自擱在剛剛坐過的椅子上。

  「麵包給你,我本來要拿去給那隻貓吃的,不過我現在想回家了,你可以吃掉,或是幫我餵牠。對了,你喜歡吃麵包是嗎?」

  她無厘頭的問題讓他費心想了一會兒:「我常吃。」

  「我只吃蛋糕,不過我知道有一家店的麵包很棒,下次請你吃。」

  子言準備要牽腳踏車,「啊」地想起什麼,又去拿那罐飲料,一起放在椅子上:

  「這個讓你配麵包,算是謝謝你今天幫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他默默聽她哇啦哇啦地交待完畢,子言便騎上腳踏車,掉頭向他揮手:「我先走囉!」

  她以為不會再有回應了。

  「妳跟妳媽媽一樣。」

  「咦?」

  子言緊急煞車,停在小小油菜花田中央,納悶回頭,那個人淡漠的臉上彎起一抹笑意,稀薄得像空氣。

  「妳們都喜歡把好意硬塞給別人,不管人家要不要。」

  「……」這是稱讚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記得那次在客廳第一次的見面。子言揚起嘴角,大聲對他說:

  「我叫姚子言喔!不是『妳』!」

  子言騎著單身快速衝出金黃色的花田,不顧腳傷,在大馬路上疾馳起來,一種快感伴隨著無以言喻的快樂油然而生,她滿心只想興奮大叫。

  她知道那個人的家在哪裡了,她還見到比恐龍還稀有的那個人的笑容,更重要的是……

  那個人不再是「那個人」,他叫海棠,原來海棠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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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對於它,別天真地以為唯獨你能夠改變它的一陳不變和腐敗。因為它的存在和人類歷史同樣漫長,曾經有許多人受傷,卻依然前仆後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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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