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訴子言實情之前,海棠還於心不忍地遲疑良久,最後也只能給她一個簡短的總結:

  「是胃癌。」

  子言木然地呆住,好像那個名詞不在她的字典中,從沒聽過,需要費些工夫將它吸收進去才行。

  「我姐說,檢查出來的結果,是胃癌末期。」

  她維持著難以相信的神色,緩緩垂下眼,對著敞開的書包不知所措。

  「子言。」

  子言聽見他喚出自己的名字,受驚抬頭,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懼。

  「妳媽一定還不知道這件事,快回去告訴她。」海棠溫柔觸撫她失了血色的臉,在她背上輕拍一下:「快回去,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妳。」

  那一拍似乎奏效了,子言回過神,使勁點頭,匆匆收好書包,急急忙忙地騎車回去。

  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媽媽也是嚇一跳,當下撥打爸爸的手機,卻是關機狀態。

  子言等著媽媽接下來會怎麼辦,誰知媽媽單手緊握餐桌桌緣一會兒,在天人交戰中作出決定。她試著輕鬆地安撫子言說:

  「聯絡不上也沒辦法,明天再試試看好了。晚餐想吃什麼?我沒有煮耶!」

  那一刻,子言發現母親藏在微笑中的一縷倦容,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面對背叛自己的丈夫,還要求她關心他的生活是多麼殘忍。媽媽不是偉人,在孩子面前所表現出的冷靜和寬容,這背後到底經歷多少掙扎及壓抑,只有媽媽自己知道。

  這一切都是爸爸害的。

  「就算妳不打電話給爸爸也沒關係喔!」她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發抖:「就算妳和爸爸不相往來,我也是站在媽媽這邊的。所以,媽如果不想和爸爸聯絡,那就不要聯絡了。」

  「子言……」

  女兒說出義氣相挺的話語,讓她不自覺濕了眼眶。

  三天後,子言的媽媽還是打了電話過去,把情況都問清楚,約了時間到醫院探望已經分居三個月的丈夫。

  她是帶著一臉愁容回來的,在電話中簡單告訴大女兒爸爸的情況,等子言回家又重述了一遍。

  「妳記得爸爸以前開過刀嗎?其實那時候就已經發現癌細胞了,動了手術把一部份的胃切除,以為沒事,最近才發現癌細胞又開始擴散,而且轉移到肺部。」

  子言冷靜聽完那一句句不樂觀的描述,問了一句:「……會死嗎?」

  媽媽愣一下,子言淺淺顰起眉頭:「這樣,會死嗎?」

  媽媽哀傷躊躇,避開子言眨也不眨的目光,並不打算回答那個問題:「子言,要不要去醫院看爸爸?他一直問起妳們的事,好像很想見見妳們。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醫院吧!」

  「……不要。」

  「子言?」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反正有那個女人和那個小孩在,為什麼還要我去看他?」

  「他是妳爸爸啊!」

  「是他先選擇不要我們的!我才不管他會怎麼樣呢!」

  「萬一來不及怎麼辦?」

  子言的媽媽在激動的爭論中不小心脫口而出,看著子言嚇得住口,她自己也怔住了。

  「子言,媽媽是說……」

  「我不想聽!」

  子言抓了書包就往外跑,連腳踏車都忘了騎,她是一路頭也不回地跑到海棠家。

  海棠來開門的時候,子言喘得幾乎站不穩。

  「我來……來寫功課了……」

  他訝異地扶她一把:「妳跑來的嗎?」

  海玉在家,見到子言,熱絡地請她進屋子坐,順便把正在吃晚餐的小弟趕回房間。海玉喜歡子言,應該說,只要有人能夠打開海棠的心房,她都會喜歡。知道他們兩個在交往,海玉顯得十分高興。

  「我會跟安娜出去看電影,小弟會在房間念書,我已經命令他不准出來當電燈泡了,你們好好用功吧!」

  巴不得早點讓他們獨處,海玉隨便打扮一下就出門去。

  子言喝光兩大杯的白開水,這才恢復過來。她乖巧地拿出作業簿,認真作起上頭習題。

  海棠觀察她不尋常的安靜,不發一句怨言,前幾天要她帶書包來的時候明明還是一張苦瓜臉。

  「妳怎麼了?」他教完第三題的時候,開口問。

  子言一度停住原子筆,又繼續書寫算式:「剛剛跟媽媽吵架了。」

  「為什麼?」

  她第二次擱下手,倒抽一口氣,勉為其難地說:「她要我去醫院看我爸。」

  「妳不去嗎?」

  「那個人早就跟我們沒有關係了,為什麼要去?」

  「這次的情況不是很好吧?還是去看看。」

  「不要!那是他的報應!就算他死了……」

  她的嘴一觸及到那個忌諱的字眼,立刻住口,恓恓惶惶地和海棠不捨的目光交接後,子言起身閃躲:

  「我去洗手間。」

  她將自己關在廁所,燈也不開,靠著門,媽媽和海棠逼人的催促在黑暗中清晰許多。

  那幾度脫口而出的「死亡」,無以名狀地化作一股寒意直爬背脊。

  『他一直問起妳們的事,好像很想見見妳們。』

  然後,媽媽那句話又讓她僵硬的身體暖和起來了,暖上眼眶,融成一顆顆滾燙的淚滴。

  子言順著門滑下,緊緊閉上嘴,不讓自己吭出聲。這孤獨是如此洶湧而來,她只能將所有無助埋進膝蓋裡。

  海棠站在外面,聆聽裡頭偶爾藏不住的抽咽,隔著一扇門就這麼陪上好一會兒。

  想來,她真的和自己非常相像,就連情不由衷的憎恨也幾乎如出一轍。有時候看著她,就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心,會有撕裂的痛。

  「子言。」他終於動手敲門:「子言,出來吧!」

  大概經過一分鐘吧!子言終於主動打開門,壓低著頭,可以見到淚痕猶新的臉。

  「難過的時候不用忍啊!」他體貼提醒。

  不說還好,子言先前拼命按捺下來的情緒剎那間決堤,淚水開始撲簌掉落。

  她張開雙臂,撲進海棠胸口,忍不住痛哭失聲。他擁著她,不發一語。

  當年他強迫自己忍下來了,那些無以宣洩的怨恨、那幾滴脆弱的眼淚,都忍下來了,卻鑄下不可挽回的過錯。

  如果他未來的人生還有那麼一點意義,讓子言能夠走上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讓她從此可以變得很幸福,那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就算她的幸福將會與他相距甚遠也不要緊,對他而言,是一種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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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孕育恨意的種子,因為怒火的烘烤而碎裂成片;有時,它也是儲存在根部的水分,好讓生命有滋潤重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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