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婷並不是直接到公寓找我,她打電話約我見面,我在禮拜天的咖啡廳見到久違的依婷。還記得是雨要下不下的陰天,跟我強顏歡笑的表情一樣。

  很難說得上來,我並沒有自己預料中想念她,卻懷著複雜的情緒,畢竟她是我曾經想要論及婚嫁的女朋友,我已經大四,談感情不能再隨便輕率。

  依婷在補習班打工,她哽咽著我熟悉的鼻音告訴我,有個年輕的趙主任向來照顧她,前幾天以談業務為由邀她出去,然後,發生了所謂的約會強暴。

  「我去找他!」

  我當下滿腔怒火,驚動四周客人,依婷趕緊拉拉我的袖子要我坐下。

  「你不要去!我是自願的!」

  我呆怔怔坐回去,看著依婷又慚愧又懊惱地啜泣起來。

  「趙主任提到我的業績,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要跟他……跟他……你知道,就算畢業我也不用擔心我的工作,我懂,所以,我沒有反抗……」

  她落下兩顆斗大的淚珠,再抬頭看我: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我沉默片刻,冷冷地問:「妳找我做什麼?」

  「我也不曉得,那個晚上之後,我就一直很難過,可是又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我……就想到你。」

  我承認,曾經不下一百次問過自己,依婷有沒有可能會想起我?只是此時此刻,竟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

  依婷見我繼續緘默,不安地望望窗外,接著歉咎嘆息:「對不起,好像不該找你的。」

  她說最近常常想起我們的事,每當腦海浮現我的影子,就覺得安慰多了。

  「大概是以前你對我太好的關係吧!」依婷講到這裡笑一笑,她淚中帶笑的模樣柔然跟我記憶中那般動人,叫人可以為她奮不顧身。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來找我也不要緊。」

  也許我該一走了之,可是在沒來得及仔細思考的當下,我已經這麼答應她。

  我端起花茶杯,正要把香醇的果粒茶送入口,這四十度角讓我撞上落地窗外莎莎投來的狐疑目光。我愣一下,她則停止挪動身後背包的動作,輪流望著咖啡廳裡的我和依婷。莎莎塗著植村秀淺橘唇蜜的嘴唇半啟,我們就這麼按兵不動半晌,她忽然朝我舉起手,比出一個「V」,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走開了。




  晚上,莎莎把自己關在房間,我待在客廳打報告,不過大部份時間是在窺探她那扇掛有軟木塞留言板的房門。

  十一點過五分,我耐不住,過去敲她房門,她沒來開,只有跟平常沒兩樣的聲音。

  「幹嘛?」

  「依婷來找我。」

  「我看見了。」

  「坦白說,」我猶豫一會兒:「我現在還很混亂,不曉得要不要再繼續和她見面。」

  「……她不是來找你復合?」

  莎莎的聲音很近,而且位置低低的,不難猜到她現在正靠著門坐在地上和我對話。

  「不是,有可能嗎?」

  我自嘲一下,莎莎卻沒有任何反應,我反問自己怎麼會想找她商量,莎莎只關心她自己的事。

  我大略提起依婷的情況,莎莎聽完之後好奇地揚聲問:

  「你沒勸她辭職?」

  「有啊!可是說實在的,依婷目前的待遇不錯,她還想再觀望看看,我只好……跟她說需要商量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然後,裡頭又沒動靜了,我正納悶,不料房門毫無預警地打開,莎莎很兇、很兇地瞪住我!

  「她是笨蛋,你比笨蛋更笨。」

  我還一頭霧水,莎莎又把門甩上,落句「我要睡覺了」,房門下的細縫不再有白閃閃的燈光蜇伏。

  我搞不懂莎莎在生什麼氣,甚至,不懂她這種反應算不算生氣。

  那天起,莎莎停止泡咖啡給我喝的習慣。




  後來,我開始和依婷見面,我們並沒有回到過去的情人關係,比較接近朋友,但又不是真的朋友,這樣的矛盾應該歸咎到我身上,我對依婷抱著某種冀望,種種猜測只是因為我想知道,想知道她為什麼會找我。

  有個黃昏,我打算接依婷下班,心血來潮只是藉口,我很想見她,可惜下著雨。我只帶一把傘,在街角,看見已經有人為依婷撐起了一把格子花色的雨傘。

  我認得他,就是那位趙主任,年輕有為,體貼斯文,曾經是我和依婷吵架的導火線。

  「他為了那天的事向我道歉,一直道歉,我覺得他是真心的,所以……不怪他了。」

  依婷跟莎莎母親很像,她們都能輕易原諒男人。其實,我早就察覺到依婷的心情已經不僅止於同情,她熠亮的大眼睛裡閃動著愛情的光。

  那真是一個艱熬的街角,我站在薄暮餘暉和細雨中,進退不得。那把傘我沒用,原本就是打算和依婷一起遮雨,現在,它的存在一點意義也沒有。

  不過,良久,有另一把傘遞了上來,也是格子紋路,卻縱橫著淡紫色的柔。

  我看看身旁,莎莎正翹首眺望遠方灰濛的馬路,然後側了一道怪疑目光過來。

  「你拍哪部戲啊?」

  「……」

  「原來你真的比笨蛋還笨。」

  不知怎的,我淺淺地笑了,挨莎莎罵竟還莫名其妙地開心。莎莎那天對我特別好,我在雨中站了多久,她就陪我多久。

  因為那場不大不小的雨,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莎莎用她獨特的粗魯方式照顧我。她命令我好好靜養,卻拿著快報廢的吸塵器清理我的房間;她細心幫我準備濕毛巾,然後快狠準地扔到我臉上。

  當莎莎害我的精神愈來愈委靡,她竟在我房間敷起面膜,那時已經凌晨一點多。

  「妳回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課?」

  「等我保養完再說。」

  她背對我,十分專心地在看一部愛情文藝片,我凝視她沉浸在美術燈下的背影,穿著印有薰衣草圖樣的睡衣,盤腿而坐。從小我和她一起看六點卡通,她就是這樣的坐姿,我覺得這畫面真好看。

  「莎莎。」彷彿好久沒關心她近況了,我有點內疚。

  「嗯?」

  「妳和妳的新對象有進展嗎?」

  她想了三秒鐘才回答:「還好。這次比較難下手。」

  「為什麼?」

  「對方很鈍,鈍到我不忍心耍手段引他上勾。」

  這個地球上竟然也有讓莎莎不忍心下手的獵物?

  「那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唉!放棄會不會比較好啊?那個人常常不很快樂的樣子,又愛裝沒事,我就討厭那種放不開的個性。」

  怎麼覺得她在指桑罵槐?我不安地將棉被拉到鼻子上:

  「不是每個人都能跟妳一樣樂觀,再去找下一個對象的。」

  我無意間嘆了口氣,莎莎終於回頭,她臉上蓋著那張詭異的白紙巾,只露出兩隻眼睛和嘴巴,實在很難看出現在的表情是什麼。

  「我問你喔!小岳。你會不會想和依婷復合?」

  我想了很久,莎莎也耐心地等我很久。

  「不想了。就算依婷想再談戀愛,她也不會屬於我。」

  然後,莎莎單手拄著下巴,問了一個很可愛的問題:

  「如果我找她過來照顧你,你說你的感冒會不會很快就好?」

  就算發燒到三十九度,我心底也清楚莎莎不會真的為我把依婷找過來,她不過是異想天開的毛病又發作了吧!

  「不要了,妳在就好。」

  「那,小岳,哪天我們真的飛去熱帶島嶼游泳吧!」

  我的頭腦發脹,昏沉沉闔上眼睛,不記得她又天馬行空說了什麼,而莎莎又繼續看起那齣賺人熱淚的電影。

  朦朧之際,莎莎哼起「分手快樂」的曲調,像音樂盒流出的愉悅單音。

  再晚一些,莎莎冰涼的手擱放在我退燒的額頭好一會兒,舒服極了。

  當我的意識較為清醒,房裡已經關了燈,暗暗的。我稍微撐起上身,發現莎莎窩在牆壁前的單人沙發,蜷曲得跟小貓一樣,安穩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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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