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爽朗的招呼聲。我回頭,五月正婷然佇立在我身後,新奇地打量我正在做的事。
「是妳啊!」她有時會突擊式地來找我,我習以為常了,轉身繼續扳動扳手。
「我剛剛買到那家很難排的蛋糕,分你吃。」
「先放旁邊,我的手現在很髒。」
我喜歡機車,所以在機車行打工,雙手經常沾滿污黑的油漬。
五月將整個紙袋擱在一旁椅子,蹲到我身邊探究竟。我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沒辦法把一顆大螺絲鬆開,她於是丟出一句廢話:
「好像要很用力。」
「是很用力也辦不到……厚!不行!」
我鬆開手,跌坐在地。她竟然逮到機會,上前握住扳手,勢在必得的模樣:
「換我,我的力氣比一般女生大。」
我等著看好戲,看五月臉紅脖子粗地使力三次,也無法將螺絲轉動分毫。
「死心吧!螺絲生鏽得很嚴重……嗚喔!」
正說著,五月的手滑出去,她整個人往後彈過來,直接撞到我身上。
我趕緊出手撐住地面,低頭看她,她也抬起眼,心有餘悸和我對望。
是我先意識到她就在靠在我胸口上的距離,頓時緊張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要推開她也不是,跳開也不是。五月掙扎著坐起身,審視又紅又痛的雙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方才的碰觸。
「沒道理啊!我明明覺得它就快要鬆開了。」
「就跟妳說生鏽了,幹嘛要逞強?」我只能用損她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五月果然不服氣,側頭示威,提起八百年以前的事:「我們兩個力氣差不多大,你幹嘛那麼神氣?」
五、六歲的時候的確是差不多大,但現在早已不同了。在五月眼底,難道我還是那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頭嗎?
她心裡,我的份量是不是少得可憐?
五月見我沉著臉不吭氣,以為我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反擊,她先拉起我一隻手,將自己的手貼在我髒兮兮的手掌上:
「你看,你的手並沒有比我的大多少……」
「不要跟我比。」
我打斷她的話,依舊沒有正視她:
「我是男生。」
下一秒,五月怔住了。我們之間,她很少會因為我而出現反應不及的狀況,五月一向比我靈敏。不過,此刻她不自在地收回手,攢了攢,要攢掉殘留在上面的男性觸感般。最後,她快速站起來,從我身後掠過:
「我先回去了。」
這一次,我沒有眷戀她離去的背影,對著徒勞無功的板手發呆一陣子,掉頭看椅子上的紙袋,五月把全部的蛋糕都留下來了。
當天晚上我等著她打電話來跟我要蛋糕,可是電話很安靜;隔天,又等她上門來抱怨我是不是吃光她辛苦排到的蛋糕,可是她也沒出現。
我沒料到這次的困窘氛圍效應這麼大,她很明顯在躲避我。這也好,我需要空間來沉澱自己不平衡的情緒,大男生還這麼愛計較,很丟臉的。
有一次五月病得特別重,聽說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偏偏店裡格外忙碌,老闆說什麼都不讓我請假,學校報告也卡得急,我沒日沒夜操了好幾天,終於能夠騰出空檔去看她,她卻拉上棉被,背對我,一句也不吭。
「五月?妳在生氣嗎?」
「……不知道,只是……」
「只是?」
「平常一定會第一個趕來看我的人,好幾天都沒有來……其實我們事先沒約好,我也不用一直等,可是就……」
她委屈的聲音愈變愈小,最後藏在被窩不見了。我愣愣注視她消瘦一些的背影,有點意外,有點高興,活脫是結巴的笨蛋。
「對、對了!我帶了妳最喜歡的烤地瓜,妳看!」
一聽見地瓜,她馬上翻身坐起,滿懷興奮等我把袋子打開。充滿香味的蒸汽一冒出來,五月再也忍不住,跳到桌子跟前,一把抓起熱呼呼的地瓜,很幸福地閉上雙眼。
「哇……好像又活過來了。」
她的誇張反應莫名讓我有一種得到回報的感覺,是很棒的回報。
「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嗯!你也來一個,小左也一個。」
我霍然打住正要伸向紙袋的手,見她孩子氣地將一顆地瓜擺在無人的桌子上,然後我聽見一道不像自己的聲音,冷冷脫口而出:
「那是我要買給妳吃的。」
「我知道啊!可是這麼多我吃不完,你和小左一起幫忙吃嘛!」
「這裡沒有這個人。」
我管控不住。五月的笑容立刻僵住,她面對那顆永遠也得不到青睞的地瓜,無措地失去言語。好久,才輕輕問:
「你是說小左嗎?」
我痛苦地鎖起眉頭,天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我並不好受:「小左已經死了,在這裡的,只有妳和我。」
於是五月她,抿緊唇望著我一會兒,掉下眼淚,她緩緩伸手摀住臉。
是我把她的美夢敲碎的。
我到底為什麼要對她做出那麼殘忍的事?五月只是想用比較輕鬆的方法撫平傷痛,她一定早就接受小左過世的事實,卻仍想再多懷念一點小左還在的時光,這些我都明白。
我就是受不了。
受不了她看不見我的存在。
「我跟一個不在的人較勁什麼呀……」
蹲在空曠的籃球場外,昔日和小左在那裡廝殺的場景恍如昨日,不禁自嘲地笑:
「如果你知道,一定會罵我無聊吧!」
不意,我見到五月從球場另一端走來,她是特地來找我的。我們又是好幾天沒有碰面,誰都沒先連絡誰。
如今,原本躲避的距離忽然拉近,當下真有說不出的尷尬。
她看起來已經從重感冒康復,氣色不錯,什麼也不說地在我旁邊蹲下,學我巡視無人的球場,冷不防出聲:
「以後就沒人陪你打球了。」
「嗯!也沒人陪妳去看電影。」
「也沒人陪你一起看A片。」
「妳在胡說什麼?妳為什麼會知道?」
「哈哈!」
她不回答我的問題,逕自開朗地說下去:
「說來說去,都是小左不好,竟然隨便就死掉了,害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倒是很想揍他兩拳。」這是真心話。
「我要把他扁到在地上求饒。」我想她也是認真的。
我和五月,一步步在和好。就在一起責怪死去的小左的時候,方才那份尷尬不知不覺地蒸發掉了,小左逐漸被我們留在過去。
「時間」就是這麼悄悄蛻變世界的一切。
等我們罵夠,五月一臉愜意,深呼吸又吐出,好像終於完成了某件事,或是,某件事終於告一段落。
她回到往常的俏皮,玩了一會兒指甲,漫不經心告訴我一件瑣事:
「對了,剛剛我遇到佳子她們,她們說你最近看起來心情很不好,是不是因為被我甩了。」
我錯愕得瞠目結舌,還嚇出一身冷汗!
「為什麼她們說得好像你喜歡我一樣?」
五月既困惑又覺得好笑地托起下巴:
「是開玩笑的吧?」
五月渾圓的大眼睛水靈靈盯著我瞧,她不看別處,就是專心看著我,無辜而笑。她是真的看見我了,我在她眼底望見自己真實的倒影。
也許,五月早已隱隱察覺到我的心意。
儘管小左過世,他還需要漫長的時間被遺忘吧!連我都捨不得他輕易地被遺忘,更何況五月。
他在五月心裡,不是誰能取代誰的問題,我也不要他被取代。
只能祈禱五月的心夠廣闊,有一天足夠容納另一個人的存在。
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吧……
我皺起眉頭,用手指關節朝她額頭敲一記:
「廢話,當然是開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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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 03 Thu 2012 14:48
寂寞物語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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