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拓也沒有赴小林薰的約,他一早就起來準備送我去坐車。今天的氣溫更低,而我忘記帶圍巾出門。

  在公車上的時候,拓也好奇問我:「妳這次不會當天就回來嗎?」

  「嗯!原小姐說有事情要討論,需要一點時間。」

  「那,是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兩三天後吧!啊!你放心,到時候秋本先生就可以送我回來了。」

  「喔……三天啊……」

  他尾音拖得長長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轉向冷清的街景。

  我們兩人坐在公車最後一排,他就在距離我非常接近但還相碰不到的位置,我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只是不敢過於厚臉皮地確定。

  片刻,拓也又問:「她該不會是想叫妳回東京吧!」

  「原小姐嗎?」我怎麼沒想到這個:「不知道呢……」

  「是嗎?」

  「……」

  「……」

  「我再摔斷一次腿好了。」

  「欸?」

  我嘿嘿地笑:「不如,我再假裝又把腿摔斷好了,這樣就可以一直打擾你家啦!」

  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是,想要留下來的念頭是認真的。

  拓也用深沉的眼神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輕輕垂下他覆有一層長睫毛的眼瞼,彷彿蕩過一抹笑意:

  「傻瓜。」

  我說不出半句俏皮話,他低沉的嗓音五味雜陳著心疼和無奈,不過簡簡單單「傻瓜」兩個字,就害我的心緊緊糾了一下。

  那些毫無意義的對話,根本沒什麼好高興的,明明沒什麼好高興的……








  我們在車站下車,那裡熱鬧許多,不時有成群的觀光客進出,七嘴八舌討論下一步的行程。計程車來來去去,越過一輛輛綠色車身朝遠方望去,十幾分鐘前我們身處的山林已經變成深淺不明的墨畫,在視線盡頭淡淡絢染著天空。

  我買好開往東京的單程車票,晃向對面街道一間安上檜木招牌的小店面:

  「你說的壽司店就是那一間嗎?」

  「對,就是那一間。」

  我看看手錶時間都快十二點了:「那你快去吃吧!我上月台等車。」

  拓也再次瞧瞧他朝思暮想的壽司店,最後打定主意:「我陪妳等車好了,等妳上車之後我再走。」

  「咦?」

  沒等我會意,他已經幫自己投下銅板,拿起車票對我張揚一下。

  我不想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如同現在不想去追究自己為什麼不阻止他。

  我們坐在月台的座椅,前方掛有一只醒目的大時鐘,電車再過五分鐘就要來了。

  就在我心急著想跟拓也說些話的時候,他忽然嘮叼了起來。

  「上車之後,萬一有人騷擾妳,要去人多一點的地方。」

  「好。」

  「小心別睡過頭,妳好像很容易就睡得很死。」

  「我才沒有。」

  「還有萬一,我說萬一,我老爸還是沒辦法送妳回來,妳可以打電話給我。」

  「……嗯!」

  「啊!要是妳到事務所了,也打電話回來報平安吧!」

  「我會打。」

  然後,他便盯著那個又圓又大的鐘面不再作聲,直到鈴聲大響,電車進站。

  一些乘客走出車外,另一些乘客排隊上車,每一道門井然有序的交替都結束後,鈴聲又響,我的車班平順地開走了,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拓也掉過頭,一臉不敢相信:「……妳在幹嘛啊?」

  「我……」我乾笑一下:「我突然想吃那家店的壽司。」

  原以為至少會聽見拓也責備我亂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沒輒嘆氣,丟下「我去買」一句話便起身離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任性的,不對……也許我真的很任性吧!

  拓也拎著一盒壽司回來,他還沒走到我身邊,天上有什麼東西掉下了,細細白白的,一片,兩片,愈來愈多。

  「拓也……」我伸手往外指:「下雪了……」

  他站住,同樣對這場遲來的初雪感到驚喜:「哇!看起來還不小的樣子。」

  月台上的乘客也紛紛觀望起飄落的雪花,興奮感嘆,繽紛的、素白的結晶,在那個時候似乎特別美麗。因此就算拓也將我的一切都忘掉,好久以後,我也依然記得在月台上和拓也一起看見的那場雪,紛飛的雪片彷彿要讓我深深印在腦海一般,落下的速度又柔又緩,交織著,發亮著,消失著。

  「拓也。」

  「嗯?」

  「不要忘了喔!」

  「什麼?」

  「不管多久以後,都不要忘記喔!」

  「雪嗎?」

  「……嗯!」我仍被下雪的感動迷惑得移不開眼:「這場雪,還有跟你一起看這場雪的我,都不要忘了。」

  「我為什麼非得忘記妳不可呢?」雖不明白,他還是理直氣壯的。

  我牽動一絲沒意義的笑:「是啊!為什麼呢?」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深怕自己的存在從拓也的記憶跟白紙一樣地消除了。

  一起吃著美味的壽司,卻什麼味道都感覺不到,好可惜呀!

  「哈啾!」

  我掩住嘴,吸了一下鼻子,拓也這才注意到我的單薄。

  「把圍巾拿出來戴吧!」

  「我沒帶。」

  「什麼?這種天氣哪有人不戴圍巾就出門的?」

  「反正上車之後就不冷了。」

  「真拿妳沒辦法。」

  他一邊唸我,一邊將自己水藍色的圍巾解下,一圈一圈繞在我空曠的頸子上。

  我有點無措地呆在原位,口鼻都藏在圍巾裡的關係,吸進的空氣就不是那麼刺骨了。

  「未緒。」

  「是?」

  「下一班車來,一定得搭上喔!」他認真囑咐:「不然妳回到東京就太晚了。」

  我用力抿住唇,想把整個人都一起藏進圍巾裡,不讓催人的時間抓住我一樣。又因為悶得太久,才將圍巾拉下透氣,用手指反覆撫拭它毛絨絨的觸感。

  在我冷得發抖的時候,拓也只能借我圍巾,然而就算碰不到本人,他圍巾上殘留著拓也溫暖的體溫,還有拓也的味道。

  「那,拜拜。」

  在下一班電車進站後,我抓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衝上車,等到踏上車廂階梯,才敢正視拓也的臉。這樣毫無防備地相望,讓我有點難為情、和一點心動。拓也站在下方月台,雙手插進外套口袋,什麼也不說地注視我,他的黑色瞳孔並不乾涸,而是飽含情感的深亮,看久了,好像會這麼掉進去。

  拜託,請你趕快走吧!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不顧一切地衝下車,或者,害怕自己下一秒會莫名奇妙地掉眼淚,害怕被遺忘了……

  鈴聲乍然響起,我被嚇著,自動向後退兩步,電車門在我低垂的視野開始閉合,而拓也原本佇立在月台的腳迅速移動了!我愣愣,一切都來得相當突然,前方迸出輕微撞擊,吹向我的細小風絮帶來拓也溫熱的氣息。

  列車搖晃一下便開始行駛,我睜大眼,看著地上那雙潔淨球鞋,加快的心跳在半敞的鋪棉外套中撲通撲通的,而拓也蕭索的聲音就在我耳畔那麼靠近的距離,低聲說:

  「想一想,還是送妳去東京好了。」

  我悄悄拉起圍巾,蒙住自己不知該作出什麼表情才好的半張臉。

  好高興,怎麼辦?未緒,真的好高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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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